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报纸,上面刊登着我撰写的商业软文。我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它,脑海里浮现出很多年前的那张报纸——那是我首次发表作文的报纸,黑色的铅字带着淡香飘然而来。
那年我十三四岁,在故乡读初中。那时候我是一个瘦弱、腼腆的少年。我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日记本上胡涂乱抹,偷偷写点东西。我萌发了一个远大的梦想,就是要成为一名作家,让自己写的文字变成铅字传遍大江南北。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十分好笑,笑过之后便惘然若失。
当时我除了课本与《汉语词典》之外,几乎没有其它读物。偶然语文老师会带来一本薄薄的《中学生阅读》让我们看,像是一块鲜肉抛进饥饿的狼群。我根本抢不到手。我盯上了桌子上的那本厚厚的《汉语词典》,翻了翻一共一千七百多页。我决定要熟记它,还制定了一套识记计划。一年下去,拈拈折折,反反复复,那本《汉语词典》已经破损得面目全非。很多陌生而美丽的汉字渗入我的头脑。
有一次我花费很长时间写了一篇作文。至今我还记得它的名字叫《我的梦想》,至于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那天我突发狂想,想把这篇东西变成铅字,于是我工工整整地把它誊写到稿纸上,装进信封。我从语文老师那里借阅一份报纸,在报脚处寻找到报社的地址,将地址写在信封上。周末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怀揣着那封投稿信,骑车近一个小时来到镇上的邮局。我将投稿信小心翼翼地塞进邮箱,然后一边在林荫路上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一边幻想着邮递员会将它转交给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老编辑。老编辑认认真真地审阅着它,嘴角闪出一丝微笑。
我一次次鼓起勇气向语文老师借阅报纸,可是彻头彻尾没有发现自己的那篇东西。一个月过去了,在我将要绝望的时候那篇投稿信出现了转机。
我记得十分清晰,那天是星期四,上午第三节课是语文课,窗外的阳光灿烂而温暖,白云犹如一艘艘航船在碧空飘游。语文老师刚踏上讲台,莫名其妙地将亮堂堂的目光投向我。他手里晃动着一张报纸,似乎要向大家宣布什么。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同学们仰脸望着他。他清了清嗓子,用郑重的口气告诉大家说我的一篇作文在那天的日报上发表了。同学们的目光像是一盏盏灯光似的聚集到我身上,议论纷纷,接下来响起一片掌声。
老师捧着报纸将那篇东西念给大家,念完后在黑板上写下四组生僻的词语,问大家这些词语的意思。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回答。他走到我跟前,双手摩挲着我那本破旧不堪的《汉语词典》说:“各位同学,汉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最丰富的语言,希望大家热爱我们的母语,以后要多记,多写,也要多问。”
不久报社给我邮寄来了稿费,仅够买一条裤子,不过给我带来的喜悦却终生难忘。那种喜悦是看到自己的梦想开出一朵小花儿的喜悦。此刻想来,梦想需要恒心、爱心、信心去滋养,需要经过风吹雨淋才能开花,需要经过千磨万炼才能绽放光彩。梦想始终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却总是冷落它,甚至背叛它,让它生锈,让它流泪,让它消亡。
从那之后,语文老师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藏书借阅给我,于是一部部厚厚的名著走进我的生活。我被那些大作家牵引,穿过海洋周游世界,跋涉沙漠坐看风云,返回自己生活的土地,我深知自己的贫乏与渺小,然而在梦想面前,每个人都是强大的超人;在梦想眼中,每个人都是会飞的天使。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作家梦似乎成了天方夜谭。我大学毕业后从事文案策划工作,我写的东西经常变成铅字,不过大多是虚头巴脑的商业广告。我忙于工作与应酬,很少阅读与写作,书架上的文学名著落满尘埃,那些大作家在床头大声召唤,我却沉醉不醒。我的作家梦黯然无光,躲在桌子底下偷睡。我恍然觉得很多年前的那个瘦瘦的梦幻少年被酒水淹死了,被厚厚的脂肪埋葬了。
我想人生是一部书,由印着密密麻麻铅字的书页组成。每一页铅字,蕴藏着一个梦想,讲述着一段故事,或包含着美好,或包含着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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