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幼时,父母于京务工,暂住于四舅家。四舅与舅母皆是性情洒脱之人,常常流连于茶馆牌桌之上,两人于此倒也算精益,每每工作也算有所收益,但到底不算正业,农村教养孩儿,多是散养,余幼时不能自力更生,多走街串巷,寻得舅母。舅母忙于推牌之余,总会与我几角,那时的钱财与现今不同,很有购买力。两角钱也能买一包方便面,这便是我幼时,能填饱肚子,亦满足我口腹之欲的食物。
旧时田坝村庄,多是石头小路,大大小小的石子铺在路上,有的石子长年累月的被人踩在脚下,在碰撞和摩擦中变得圆润可爱,我偶尔拾起几颗得心的收藏起来;也有的在碰撞中,碎成小块,村中孩童如没有人打理的野草一般,光着脚,肆意奔跑在这石头小路上,奔跑中偶尔不小心也会被石子扎到,但孩子们浑不在意,脚也在日复一日中磨练出老皮。夏日的午后,石子被烈阳炙烤变得滚烫难耐,孩子们便踮着脚,跳着舞蹈似的,从这石子路上走过,嘴里还发出“嘶嘶”的声音,想必是脚与石头过分亲密了。
夏日的天气,如同女子“来事儿”时的情绪,阴晴不定,总是忽的雨水倾盆而下。村子的雨与城市的雨是不同的,农村的雨更加活泼,也充满野趣,鸭子和大白鹅趁着这大雨,快活地游着,偶尔钻入水中,不多时嘴上叼着战利品,鱼儿就有些不幸运,不过出来松口气,就回不去了……
幼时的我,最是不喜下雨了,因这雨似乎打着灯笼一般找着你,而那时候家里十分贫困,也不能说极其贫困,伞还是有的,只是没有给我使罢了。舅母家有几把伞,但不知为何,记忆中每次下雨时,去上学我都不曾打过伞,拿着一个空的化肥袋子,我们也管它叫“蛇皮袋”,套一个三角的尖角出来,罩在头上光着脚,在雨中奔跑着向学校跑去,雨水凉丝丝的,打在袋子上,发出激烈的“啪啪”声,似乎也在催促着你,有时顺着风偷钻进脖子里,使人感到彻骨的寒,时至今天,已有二十余年,似乎仍然能感觉到,那时候的我,光着脚走在石子路上,一步一步的,脚变得越来越红,也越来越凉……是故,幼时的我,十分羡慕女同学脚上颜色鲜艳的雨鞋,虽如今看去,那鞋子制作得十分粗陋,仍不是我可得的。余年幼之际,内向且讷言,又无父母旁身,不敢过多要求。
祖父是个敦厚的农民,时常于田间菜园中劳作,那身影时而挺起,时而弯曲,像一根有力的弹簧,肩背黝黑,在烈日下似乎能够反光,脸上的皱纹丛生,似刀刻一般,岁月沉淀下的斑,杂乱的分布在脸上,颜色很深很深。他身着灰白的粗布褂子,深青色的裤子,拿一根不知从哪件旧衣服上裁下来的灰布条,系在腰间,用粗黄的带着龟裂口子的大手打一个灵活的结。闲暇时,坐在自己用刨刀和斧子打好的小板凳上,头上戴着一顶用干稻草编织的草帽,新做的帽子是泛着光泽的米黄色,似乎还带着水稻具有生命的清香,嘴里时不时“吧嗒吧嗒”地抽着铜嘴细杆的汗烟,下面垂着巴掌大小的一袋烟草,长年累月已不见其本色,或许就是那深褐色的吧。抽完之后,拿着烟杆儿,便在小凳子的腿脚上面敲几下,烟灰伴着点点的火星子落了下来,弥散出一股辛辣呛人的味道,这时的祖父,凹陷的眼睛总是深邃地望着前方,不曾言语,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散开了一些,目光透过坪坝,透过小池塘,透过错落的低矮的小房子,透过……那时的我,不懂祖父到底在想什么,也许在想他那不怎么孝顺的大儿子,亦或是远在他方的小女儿——我的母亲。
祖父极会种菜,茅草搭成的房子,旁边有一块不大的菜园子,拿几根木头条围在边缘当做栅栏,他头上那顶草编的帽子,慢慢历经风雨,色彩由浅变深,说不定与它相比,我才是新客呢。门前过了场地的一方小水塘,塘里的清清凉凉,细看时有小小的鱼儿游过,蔬菜是很喜欢水的,祖父先挑着空水桶到水塘里打水,然后到菜园里去,用晒干磨好的葫芦瓢给这些菜浇水,桶里的水很满,扁担在轻轻地摇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十分有节奏,祖父似乎很有力气,桶里只有微微摇晃泛起的波纹,我想起祖父说给我听的老话“满瓢水不晃,半瓢水晃”,这意思和做人有些许的关系:一个有真本事的人,总是谦逊而有礼的;往往一些肚子里没有多少货的人,反而张扬傲慢。我跟在祖父旁边,走在田埂里,看他一瓢一瓢地把水浇到青椒,茄子,黄瓜,番茄,豇豆上……水在空中散成扇形的透明的水帘,又落在各种蔬菜上,那声音哗哗作响,感觉十分畅快,各种叶子慢慢舒展开来,好像马上就有收获似的……
这个菜园于我而言,是个十分神奇的地方。要知道庄稼人种地是十分虔诚的,园子里的菜被侍弄得井井有条,各类瓜果配合适宜,色彩搭配好似运用了是不知名的美学,各种蔬菜单独一块,排列得宛若宏大的建筑群,这是祖父杰出的作品。竹竿交叉缠成的架子上面爬满了豇豆的藤蔓,生长的时候,豇豆会顺着叶片往下垂直生长,一条条间隔着像稀稀拉拉的帘子。番茄的颜色、大小各不相同,有的虽然泛着点青色,但味道却是酸甜爽口;有的全受到阳光的恩泽,浑一个红圆,像初升的太阳;有的颜色粉粉的,新嫁娘羞怯的脸,现如今却是无处可寻了。紫红色的长条茄子随性儿弯成各种形状,有的粗,有的一个弯,有的两个弯,这时候可没有什么身材管理,都十分可爱,搭配着青椒一起炒,有一点点辣和脆爽,最是下饭。菜园子里还种着一种可以当做水果吃的瓜果,长得有点像冬瓜,但是没有冬瓜那么大,和青瓜颜色相近,但是比青瓜粗壮,那时候说的是家乡话“shāo瓜”,以至于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学名叫什么,只知道每到夏天,便摘下一两个放入井水里冰凉着,手用力掰开,吃上几块,是那种不太甜的清淡味道,解渴得很。只是后来祖父生病后,园子里荒废了,而我也远去大学,便再也没有见过这种瓜,每到夏天到菜市场去寻,却再也见不到了,现今想起仍有几分遗憾和怅然,时光似乎也在匆匆抹去我与祖父的羁绊。
与往常一般的夏日,天依旧下着雨,雨水在地面汇成小溪流,依旧是光着脚,回来的时候脚依旧通红还有些痒,浑身发冷,祖母便端了一盆热水把我的脚放进去,一边用毛巾擦洗,一边用带着些许抽泣的声音与祖父说着什么,放在盆里的脚慢慢感觉到一股暖流,驱散了我身体的寒冷。祖父说着说着似乎跟外婆争吵了几句,随后猛地用力抽了几口烟,又压低了声音,叹了几口气。
过了几天,我放学回到家,看到一双红色的雨鞋,立在吃饭的小桌上,油渍浸泡过的黑色的小桌,更显得雨鞋十分艳丽,鞋子小巧玲珑,红色中又有一点透光,菱形的格纹,我不敢相信,拿在手里一直摩挲,祖父没有多说什么,只让我穿上试试,我把脚放进去,没有袜子的脚与鞋子有一点摩擦。其实这种鞋穿久了,尤其是进了水之后,会有点痛,但是我毫不在意,只有得到鞋子的喜悦,而满心欢喜试着鞋的我,还不明白祖父到底付出了什么,只记得那红色如同朱砂痣,永远印在了我的心中。
几天之后,在与祖母无意中交谈中,我才得知,那鞋花了大几块 ,是祖父省下了去看皮影戏的钱,又同别人借了一些,才给我买了这双红色的雨鞋,我听后内心有些酸楚,庄稼人有自己的骨气,不轻易朝别人借钱,那光景,各家都有自己的难处,皮影戏是祖父难得的爱好,放映皮影戏的地方,祖父从没带我去过,记忆中隐约有一条长长的宽阔的水泥路和一扇铁色的大门,拐进去的帘布后面似乎是另一个不知名的世界。也曾好奇想要跟去,但祖父说女孩子不能去,似有些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去,就像身为女孩子的我同样没法跟在父母身边。
时光慢慢在雨水中溜走,草帽做了一顶又一顶,菜园里的菜长了一茬又一茬,池塘的鱼换了一批又一批,远在外地的父母回来了,接我回去,那时的我,脚也渐渐长大了,鞋子也穿不下了,我依然不舍得丢弃这双鞋,时常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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