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生长的地方,是南江县城郊一个叫红塔的小山村。母亲在村小教书,我在这儿度过了童年。
我居住的地方曾是一位刘姓地主的旧宅,解放后这个庭院被改造成为了生产大队卫生室和村小学的一间教室,另有五户人家也住在这里。庭院中间是青石板铺就的院坝,院坝周围是五级石阶梯,通向围绕院坝的三面住房。西面是空的,我觉得本应是四合院格局,但后来西边的房屋被拆除了,留下一个未封口的院落。房屋是川北民居样式,青瓦木墙,木窗和础柱上雕刻着精美的浮雕。岁月静静流淌,在阶梯滴水区域留下许多深浅不一的凹坑,苔痕斑驳,木色苍黑,墙体和柱头上满是蛀虫钻出的孔洞。我至今记得阴暗室内透过屋顶瓦间缝隙的一柱阳光,飞舞的灰尘在光柱里游走,象是明亮的星星。我常常用手去捕捉阳光投射在地上的光点,光点它会跳啊,在你捂在地上的时候,它会跳到你的手背;你用另一只手去捉,它又会跳到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抓不住,留不下,如同我不断流逝的青春时光。
小时候觉得这个庭院很大,我和邻家的孩子们经常在院坝里玩耍,最喜欢的游戏是跳格子。青石板光滑平整,石板间的缝隙形成天然的格子,用一块小石头做为玩具,用一只脚跳动把小石头在格子界线内推来推去,到达终点为赢,越界直接算输,界内也不是绝对安全,有火山等危险区域,掉进去了也算输。在那个玩具缺乏的年代,这个小游戏带给我们许多的快乐。我们还玩踢毽子,丢沙包,弹杏子核,抓石子,抽陀螺等等,至于其它的玩具,如橡皮筋,滚铁环,小滑车那是高档货,我直到十多岁时才拥有了那些玩具,但那时我已经没有住在这个院子里了。
乡村的日子平凡宁静,远离现代的喧嚣。在那个物质缺乏的时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饭后人们闲坐在院坝阶梯上谈天,可惜没有会讲故事的老人,大人们的话题是那样枯燥乏味,孩子们追逐戏耍一会儿也就纷纷回家了,在一盏昏黄煤油灯的照耀下做完作业,然后洗脸洗脚早早睡觉。没有电视,更没有智能手机,连有图片的故事书也很少,一本连环画书,会被我们视若珍宝,轻易不会示人。能看一场电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离我们村很远的河对面有一个叫604的地质勘测队驻地,那儿经常放电影。看电影是一场盛大的聚会,人们会换上干净漂亮的衣服,带着自产的南瓜籽,红薯干等小零食,手持玉米杆葵花杆等做为回家时照明的火把。天黑前进入场地,先到的会抢到石阶梯,水泥砖等坐位,晚来的就只能坐在地上,有的人会带上稻草编织的蒲团,或用树枝挽成一个圈做为座位。那个时候的电影多为革命题材,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万水千山,大河奔流,冰川上的来客等电影,由于有战斗场景,很受人们的欢迎,神话题材的大家也爱看,如白蛇传,天仙配,宝莲灯,三打白骨精等。有一个电影大家都不爱看,那就是红楼梦,看不太懂。有的电影是反复观看,但大家仍看得是津津有味。电影散场时,人们点上火把,一条条火龙游向各自的院落,人们带着精神上的满足和回味,沿途发布着各自的见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人们都有了新的话题,干活也更加有了劲头,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精神粮食吧。大约是我5,6岁的时候村子里通了电,那时没有家用电器,照明是唯一的用途。标配15瓦白炽灯,那可比煤油灯明亮得太多了,可惜是常常停电。
物质虽然缺乏,但村民们绝不吝啬。院里王叔家养蜂,一次割蜜时我蹲在他家门外,口水长流。王叔就对我说,想吃就进来吃吧。我拿个小勺,不知道舀了多少次,一大脸盆的蜂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蜂蜜那时绝对算是奢侈品,王叔或许很肉痛,但没有劝阻我停止吃蜜,直到我心满意足地吃饱离开。这次吃蜜带来的后果是一年内我看到糖或饼干之内的甜食就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好在后来还是恢复了正常。村民们时常在收获的季节,为我家送来各种新鲜蔬菜,新米,豆子,鸡蛋,或是煮好的腊肉、粉蒸肉。村里有个姓李的小伙子在远洋公司当船员,他每次出海回家,会给我们带来从未见过的各种好吃的食品,比如巧克力,麦乳精,包装精美的饼干糖果,果脯等等,为了防止孩子们一顿就消灭干净吃坏了肚子,母亲会把它们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于是翻箱倒柜成了我们最大的乐趣。不管母亲藏在哪儿,我们都能找到,因为那些食物散发出诱人的甜香,老远都能闻到。
小时侯最喜欢过年,年前要杀年猪,谁家杀猪就会嬓请亲朋好友一起吃饭,称之为吃刨糖。母亲是教师,经常会被请到。当时吃刨糖的标准菜品有:一大盆猪血煮白菜粉条,泡菜炒猪肝腰花,盐菜或豆豉炒回锅肥肉,跎子肉,粉蒸肉,干炸酥肉或酥肉汤,白菜或芹菜炒肉丝,小肠和肺沌萝卜,一些时令蔬菜。猪尾、耳朵、心脏和舌头是用来烘腊肉的,大肠用来做炒菜的腊油,鲜的很少能吃到。孩子们还喜欢谁家娶新娘子,因为能吃到平时见都见不着的各种糖果,瓜籽,花生等零食,和丰盛的肉食。娶亲时,新娘子在几位伴娘的陪同下,头戴红花,穿一身大红喜服走在前面,后面是几面彩旗,和由锣鼓,钗钹组成的简易乐队。乐队只能敲打出“呛呛,呛呛吃,呛呛呛呛呛呛吃”等简单的节奏,但在当时看来是那样的喜庆,那样的热闹。最后面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着家具和各种物品,一般说来有半片染成红色的猪,一筛大礼馍(巨型馒头),带镜子的大衣柜,木箱,木柜等家具。新娘到了后会发糖散烟,把糖果、花生、核桃和香烟洒向众多宾客,大家会一拥而上争抢,拣得多的红光满面得意洋洋,尤如战场上凯旋的勇士。吃席要随礼,这样的宴席是一场各尽所能,分享各自劳动成果的派对。自产的农产品、生活用品和现金都可以随礼,有的是捉上一只鸡,有的是提着一蓝蛋,腊肉、晒干的豆角、萝卜干、薯干,大米、黄豆、土豆淀粉,自酿的米酒、白酒,脸盆、毛巾、洗衣粉,什么物品都有。现金十元就算是大礼了,当时的猪肉价二三毛左右,十元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席是流水席,吃完一轮,桌子一收又来一轮,饭菜基本上都是吃完了的,一点也不浪费。后来我吃过许多宴席,菜品比儿时吃过的刨糖、酒宴丰盛得多,但再也没有那种欲罢不能的味觉体验。
小时侯的我非常顽皮,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到处疯跑,经常踩坏新种的作物,摘下未成熟的果实。麦田里会生长一种叫燕麦的作物,抽出它的杆,小心破开,用力一吹,会发出尖锐的声响,就象是哨子一样;胡豆的叶片用力吮吸,叶子和叶子下面的一层透明薄膜会充气分开,最后会变成一个小小的气球;葱叶掐断成小筒状,可以吹出各种音调;棉花的花朵五颜六色,棉桃就算是不成熟,晒开后也会绽开露出洁白的云朵;玉米地里有没有生长出玉米娃娃的杆可以当甘蔗吃,甜甜的;新结荚的豌豆连同豆角一起吃,青涩酸甜,带有泥土的芬芳;小黄瓜清脆爽口,莲藕籽清香甘甜,至于不多见的桃,李,杏,苹果是活不到成熟的那一天的。青杠林里有一种绿色的大甲虫,飞行能力很强,用细绳拴住,它就会一圈一圈地飞行,是当时不可多得的好玩具;松树春天会结出金黄的花穗,用嘴吸可以品尝到松花粉的味道,沙沙的,有一股醉人的清香,松树的大树瘤还会流出一种褐黄色的液体,甘甜可口;竹林里有一种金色的大甲虫,用来烧了吃味道很好。稻田里有泥鳅黄鳝,水沟里有小鱼螃蠏,油桐果子用树枝穿起来,前后各一对,中间安上一个大萝卜就是一辆小车;水田冬天会结冰,取一块冰用稻草串起提起来,可以敲打出铿锵的声响。在食物聩乏,玩具稀缺的年代,这些都是我们快乐的源泉。当时的生产队长姓付,经常严厉地批评这帮孩子,孩子们非常怕他,直接是望风而逃,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位严厉的队长真还没有打过孩子们,也没让家长们陪偿损失,算是一位面恶心善的人吧。
现在的孩子们不可能理解那时的物资缺乏程度,七十年代的人们很少能穿新衣服,孩子们的衣服是老大穿旧了,老二、老三接着穿,直到衣服补丁连着补丁不能再补。这样的衣服也不会扔掉,它是下一件衣服的修补材料,也可用于制作布袋子、布娃娃等用品玩具,最烂的也会用于给家畜垫圈保暖。当时中国的工业能力不足,尿素等肥料得从外国进口,有一种日本尿素用洁白的软布包装,柔软而有韧性非常耐磨,现在想来应该是石棉纤维一类的材料,这种材料会严重损害人的呼吸系统导致肺癌。在当时,尿素用完了,袋子会被整齐裁剪缝成白衬衣或白裤子,看上去平整挺直,象是高档丝绸,只可惜没有办法把印在上面的字消掉。这样的衣裤一般的人是穿不上的,得有特权的干部才能穿。有一首童谣是这样唱的:来了个大干部,穿的是抖抖布,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由于我父母都是领工资的财政供给人员,家里有粮折子,也有布票,可以用很低的价格购买商品粮,也可以买布缝衣,景况比周边的村民要好一些,但小时也没有穿过几件新衣,米饭里得掺上红薯、土豆、南瓜、玉米等杂粮才能吃饱。当时最好的工作岗位都是国家调配物资供应的部门,如供销社、粮站、食品公司(主要是杀猪卖肉),糖酒公司、物资局等单位,这些单位的职工及家人可以享受到我们不可企及的物质生活,是村里人羡慕的对象。当然,这些工作人员也会为大家提供力所能及的便利,不会独食而肥,所以大家相处都非常融恰。生活物资缺乏,但大家幸福度并不低,因为,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消灭了剥削和压迫,不存在人吃人的黑暗现象,更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华主席为我们领路护航。还有重要的一点,大家都处于同一生活水准,都是一帮穷朋友,没有贫富分化,不存在攀比仇富。1976年毛主席逝世,在哀痛的同时,大家失魂落魄,惶恐了好一阵子,觉得再也没有指路明灯为我们照亮前程,也没有擎天巨柱为我们撑起这片天地,我们怎样才能抵抗苏修美帝的侵略,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但后来华主席迅速填补这一精神空白,和往常一样,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里的日子依旧平凡宁静。
村子东头有一个大水库,童年时觉得它烟波浩渺,无比广阔。夏日里孩子们常在这儿游泳戏水,蓝天白云波光粼粼,风轻柔地吹,鱼儿亲吻着我的身体,还有小伙伴们扑腾起的水花,这副场景在心中定格成一副唯美的画卷。多年以后我已长大成人,再一次回到水库看时,发现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间塘库而已,面积不过二三亩。我还发现曾居住的院子也并不是那样的大,以前任我翱翔的土地十分钟内便绕了个圈。这次的发现让我心中怅然,童年时放飞自我的广阔天地竟然是那样的狭小。
一个流逝,又一个流逝。我最后一次看到我童年时的生活场地约在十五年前,随着城市的扩张,红塔村已开始了大规模的拆迁。小院尤存,留下一些残墙断垣;水库仍在,早没了水,已快被填平。不见了那些金黄的油菜花,不见了那些绿油油的麦田,不见了伏在叶片上歌唱的叶蝉,花间飞舞的粉蝶。我依稀能认出儿时的伙伴和长辈,他们和在记忆中一样的面容,感觉并未变老,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已和他们一样渐渐老去,处于同样的年龄时差,所以感觉他们仍是旧时容颜。他们微微地笑着,呼叫着我的乳名,询问和讲述着过去近来的一些事情。乡音未改,亲情仍存,这也许就是我在这儿生活过的唯一证明吧。
一个新生,又一个新生。如今的红塔村已是县城美观整洁的新区,一幢幢大楼拨地而起,宽阔的大马路,芬芳艳丽的绿化树,现代化的学校医院,公共服务机构,歌剧院,体育场。小时想也不敢想的美丽城市就这样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身边,恍如一梦,不知是一位顽皮小孩梦到了不可想象的未来,还是一位油腻大叔梦到了未曾经历的童年?唯有我斑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在述说岁月的沧桑,童年时光如白马过隙,再无一丝踪迹。我无悔,我曾经年轻;我无怨,我的儿子,儿子的儿子——会替我再度过一个个美好的童年。天地悠悠,我只是过客,但,我又是这些时空片段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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