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居住的小区里,生长着一片苦楝树。一年四季,苦楝树就像士兵站在那里,伟岸、威严、庄重,检阅着每一位出入小区的臣民。
这么多年,苦楝树见证了许多事。知道小区里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摸清了我们的底细,包括我们的隐私。只是它不说,别人也不知道。我每次回家或出门时都会与它们见面,它们总是默默地迎接或目送我,年年如此,天天如斯。
为了多吸收一点阳光,苦楝树们暗地里憋着劲地长,一副谁也不服谁的姿态。有几棵长得甚至有点蛮不讲理,不仅腰粗,树冠也大,往这家伸一条枝,往那家晃几片叶,咋咋呼呼的,好像要耍霸权主义。那些被挤得相对瘦弱的,就使劲往上蹿个子,梢头锋利,直刺天空,睥睨着臃肿的众生,这倒也是活着的一个思路:走时尚路线,跟胖子比苗条,与粗汉比气质。也有几棵被欺负得不成样子,树干细,树冠也小,羸弱得像谁家受气的男人,低眉顺眼的夹杂在树林中间。
春天,苦楝树的绿来得晚,其它植物早已绿得蓬勃,叶在风中招惹得春风醉。苦楝树还是一副大睡未醒的样子,沉在自己的梦境里,光秃秃的枝丫上,春光了无痕。当小区里的老柳树开始垂下青丝的时候,苦楝树有些着急了,懵懵懂懂地冒出嫩芽来。这时的苦楝树,把积攒了一冬的能量,全聚集在苦楝芽上,煞是好看。
浅夏,大叶紫微的花开了,木棉树的花开了,草长疯了。苦楝树也整枝整树地绽放出如梦似幻的花朵。隐约在浓密的叶间,香气却一笼一笼地在风中蒸起、飘散。惹人喜。一时间,苦楝花的香味便荡漾在小区的上空,飘浮在东邻西舍间。
银辉流溢的月夜,微风中,苦楝树叶漫摇的声响犹如一首委婉低回的歌,在静谧的夜里轻轻浅唱,歌声在花香弥漫中静静地流淌,尽情地展示着苦楝家族的妖娆,将夏的韵味送至每一位小区居民的心里。
楝花落尽,一串串苦楝似小铃铛般挂满枝头,隐匿在翠绿的枝叶间,鼓鼓的,圆圆的,像是一个个挂在苦楝树枝上的灯笼,特别亲切可爱。
夏日的苦梀,最有风采。叶绿得饱满深沉,是人到中年啊,韵味十足,褪了青春的幼稚,又没有年老的衰落,什么都恰到好处。暴风雨来时,满树的绿叶呼号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翻滚,它旋转,它呻吟。风雨过后,那一片片细碎光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安详而又平和。
看书累了,看电脑屏久了,我喜欢走到阳台上去看看苦楝树,让那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绿色放松我的眼睛,让那风中摇荡的“悬铃”放飞我的心灵。
苦楝树的美好不久就被一对麻雀夫妻发现,它们在苦楝树的枝桠间用枯草、羽毛搭建了一个舒适的小巢。从此,每天清晨,麻雀夫妻用清脆的歌声参与到小区动物世界的大合唱中。麻雀似乎对苦楝树也有感情,它们一旦把家建在苦楝树上,就把一辈子的风花雪月和窃窃私语都交给了这棵树。那天早上,我看到一只麻雀站在窝边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西北角的天空,另一只麻雀一边飞,一边跟它附和。
秋风乍起,金黄色的苦楝树叶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时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苦楝树叶从不缠缠绵绵,它们痛痛快快地向树枝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苦楝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个必然,是一种整合,是一次更新。苦楝树一日日稀疏凋零,树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
大冬天,好多鸟儿都飞到南方去了,麻雀却不走,它恋家得很。它站在光秃的枝丫上,快乐地唱着歌,它自顾自地蹲在苦楝树上,把日子唱得一派明媚。偶有过路的鸟雀来,喜鹊,八哥,或是白鹭,它们都是赖不住寂寞的,叽叽喳喳一番,就飞到更热闹的地方去了。唯独麻雀,仿佛负了某项使命似的,守着苦楝树,不停地唱啊唱。兴趣来时,它们啄得树枝“笃——笃——笃”地欢叫,时喜时悲地演奏出一曲曲冬天的歌,营造出一派生命的诗意。
无任何时,我走在那片苦楝树下,心情都是轻松自由的时刻,也是令我最欣慰的时刻。我似乎听到了苦楝树说话歌唱的声音,我常常猜测着苦楝树的语言,也许是在提醒我什么。于是,我如同面对一位从沙场归来的阅历丰富的老兵,内心充满崇敬,期待着它向我给出生命的叩问和指引。
苦楝树在说什么唱什么,我听不懂,麻雀大概能听懂,昆虫和燕子大概能听懂。苦楝树“哗哗啦啦”唱得最热闹的时候,各种动物纷纷忙着繁衍后代;苦楝树“窸窸窣窣”低声浅唱的时候,候鸟们便成群结队地往南飞,昆虫抓紧时间贮存粮草、寻找过冬的场所。
苦楝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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