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地冬叶

一棵树有多少片叶子。

此刻，我在冬夜里，圆圆的月亮挤在楼房中间，凄清而无语。夜亦无语。

我的脚下是无数的冬叶，它们来自一棵不大的银杏树。叶子一动不动，还有些柔软，甚至有些温润，像是睡梦中懵懵懂懂地跌到了床底下的孩子。

月光下，它们还是淡淡的杏色，它们聚在一起，但并不拥挤，平铺着，很少有叠成一堆的，像草原上的羊群，呈半月形散开，外围的稀疏了一些。

它们还是一把把的小扇子，但是扇柄大多看不清楚了，那是它们和树的纽带，似乎落地就找不到了。

虽然有那么一点不忍心，我还是喜欢踩在这些叶子上，那是刚落地的生命，似乎有直通天地的奥秘。很遗憾，天气太冷了，不然，赤脚的话我更喜欢。

我抬头看树上，仍然有无数的叶子挂着，似乎并没有觉得掉落了多少。有些已经有了卷曲的模样，好像伤心的看着满地自己的同伴，或者忧心于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突然的降温，它们经历了一场劫难，那是无数的生离死别，人们看到的是空中瞬间倒下的生命的幻影，像从树上生生剥下来一样。虽然树木仍是一动不动的，它浑身是伤，像沉默的羔羊。

它的过去，每年的春夏秋冬，看着它无数的孩子露出粉绒绒的睫毛，眨巴绿莹莹的眼睛，伸展光溜溜的腰身，招摇轻款款的微风，逗弄清爽爽的小鸟，捕捉金灿灿的阳光，最后再摇动黄亮亮的小扇，它静静地慈爱地看着它的孩子们，直到今天，看到它们像金色的蝴蝶一样飞落，无奈而凄楚。

它是无奈而凄楚的，但也是豁达而通透的，它知道这是天意，它们离开了它，每年如此，它却更高更壮。

然而人类呢？

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再赤条条地离开，中间多少个春夏秋冬，没有留下自己的年轮。只是日复一日杂乱无章地给心里塞进知识、经验、所谓的智慧、挥不去的烦恼、藏不住的悲伤，赶不走的妄念。

怎样如树一样的更新呢？不可能！这也是天意。

每一道伤都在心里，或深或浅，岁月的灰尘钻入、覆盖，只能是麻木，不是遗忘，不能痊愈。很少有人知道别人心中的嚎啕大哭，有亲人的生离死别，也有渐行渐远愁云笼罩的痛悔惆怅。

就像这棵树，没人知道它有多少片叶子，它只是绿了或者黄了，或者落了一地。有人说我头发忽然花白了，瘦了，却不知我牙也掉了很多颗。

做一棵树多好，不会在这冬夜里，看着满地落叶，看着孤清的月轮，忽然泪流满面。

2023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