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记忆的褶皱里,时光如同被揉皱又抚平的素笺,每道折痕都沁着岁月的沉香。我总在梅雨季的深夜里听见旧木柜的私语,那些被樟脑丸封存的往事,在潮湿空气的浸润下,渐渐洇开层层叠叠的墨迹。老藤箱里褪色的布偶、生锈的铜铃、泛黄的信笺,都在月光漫过窗棂时苏醒,将暖意与隐痛编织成细密的藤蔓,缠绕着此刻的呼吸。
故乡的院落是岁月精心装帧的线装书,扉页上印着歪脖槐树的剪影。这株虬枝盘结的老树,像位佝偻着腰的守夜人,将年轮织成青碧的伞盖。初夏时节,槐花缀满枝头,恍若谁将碎玉串成了风铃。我们这群稚童常在树冠垂落的绿瀑里追逐,光斑在草叶间跃动如金鳞,蝉鸣与童谣在热浪里浮沉。记得邻家阿姊总爱用细苇杆串槐花,素白的珠串在她腕间叮当,散着清甜的蛊惑。
老井台的石缝里长满苍苔,辘轳转动时吱呀的呻吟惊起竹梢的雀鸟。祖母的蓝布围裙总沾着槐花香,她踮脚摘花的模样,像极了古画里采薇的仕女。黄昏总在蝉声渐弱时悄然浸染,八仙桌上的青花瓷碗盛着翡翠般的丝瓜汤,搪瓷盆里的槐花饼泛着蜜色光泽。晚风掠过井栏,带着水汽的凉意漫过脚踝,祖父的烟斗明明灭灭,将暮色烧出橙红的窟窿。
离乡那年,槐树正在秋雨中飘落最后的黄叶。月台上蒸腾的雾气模糊了祖母挥动的手帕,像朵渐渐消融的云。城市的楼群切割着天空,我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收集着故乡的碎片:清晨露水的气息,瓦檐滴雨的节奏,甚至灶膛里柴火噼啪的韵脚。每个寒暑归乡,都像翻开古籍的残页,看见老槐树的年轮又添新纹,看见祖母的银发漫过耳际,看见井台边的青苔正一寸寸蚕食时光。
那个雪夜来得猝不及防。急救车的蓝光刺破小城寂静时,槐树的枯枝正在北风中书写狂草。病房里心电监护仪的绿线渐渐平缓,像退潮时遗落在沙滩上的水痕。我握着祖母布满沟壑的手,掌心的温度正随着点滴管里的药液流逝。她最后望向我的眼神,恍若二十年前教我辨认星斗时的清澈,又像深秋槐叶坠地前那瞬的释然。
重返故园时正是槐花纷飞的季节。空荡的院落里,八仙桌仍在老位置泛着幽光,搪瓷盆底残留着经年的油渍。井绳悬在辘轳上轻轻摇晃,惊起的花瓣落在水面,荡开层层涟漪。厢房里的老座钟突然敲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新燕,钟摆晃动的阴影里,仿佛瞥见蓝布围裙的衣角倏忽掠过。
如今栖居的都市公寓里,我常在飘窗摆一碟槐花蜜。夜色漫上来时,琥珀色的涟漪中会浮现老树的轮廓。地下铁呼啸而过的轰鸣里,忽然听见井台边的蛙鸣;咖啡氤氲的热气中,隐约嗅到柴火饭的焦香。那些被时光揉皱的温暖,熨帖着生活锋利的边角,而那些结痂的伤痕,则在岁月里凝成温润的玉玦。
或许生命的质地本就经纬交织,暖色丝线里缠着黯哑的银灰。就像老槐树皲裂的树皮下,永远涌动着碧绿的汁液;像祖母留下的蓝布围裙,每处补丁都缝着月光。我们在时光的褶皱里打捞记忆的珠贝,那些莹润的、粗砺的、完好的、破碎的,最终都沉淀成生命的包浆,在某个起风的黄昏,突然照亮所有来路与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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