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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安格的雪样年华

2015-02-05 . 作者: 舒易 . 热度:

  1

  遇到安格的时候,我刚刚成为这所医院的住院医生。我遇上的第一个病人,就是安格。

  那年,他十六岁。

  刚刚毕业的我热情而开朗,有着别的医生十分羡慕的朝气与活力。他们的目光会从每一个角落里投放过来,带着一种近似于忧伤的迷恋。

  我在雪白的世界里做着有关救赎的梦,未来犹如白玫瑰一般梦幻而芬芳。

  某日,我一边翻看着病历,一边等待马上就要开始的主任查房,这时,我注意到一个新入院的病人——他的名字叫“安格。”

  安格?多奇怪的名字啊,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怀着这样的好奇,我很快就看见他了。

  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一个人长得好看,但我想如果长得像安格那样,大概就是极致了。

  我曾经强烈的怀疑过安格的存在性,因为哲学家说,一个人如果对一个事物的真实性产生疑问,就会用虚幻的符号去代替它。那时我脑海里的安格是一个虚幻的符号,一个虚幻而完美的符号,一个有着《指环王》中精灵般娟秀面貌的符号……于是,脑子里开过一条隆隆的列车,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主治医生的病情描述已经结束,我还在发怔。

  而病床上的安格是动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主任,调侃的说:“主任,我又来啦。”

  “安格,说真的,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了。”主任故意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也是耶!可是我拜托你给我一个痛快你又不干,好小气。”安格轻轻嘟起的嘴巴,在清晨的阳光里宛然欲开的花苞。

  “你别给我找麻烦就好了,害我只敢把你排在空病房里。”主任轻轻的叹息着,“好好呆着,这次手术一定会成功。”

  “嘁~每次你都这么说。”安格突然笑了,笑得整张脸如同美玉一般白璧无瑕。

  “好了好了,好好治疗,过两天安排你手术。”主任不禁也微微笑着。

  “这次谁管我的治疗啊,我不要上次的孙医生,他好讨厌,老是发疯一般的凶人家,搞得人家好害怕。”安格一副要哭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指向科里著名的好好医生——孙谨祥。

  孙医生的脸立刻通红一片,他似乎要说什么,但很快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连孙医生也会发火?我不禁怀疑起安格说话的真实程度,或者,孙医生可能具有的两面性。

  “好好,不要孙医生,这次我亲自管你好不好?”主任难得的好脾气,依然笑眯眯的说。

  “好是好——可是主任好忙,都不能一直照顾安格……”长睫毛转了回来,扑闪着,一副泫然的样子。

  “呵呵,那我给你找个好脾气的大哥哥好吗?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找他?”

  安格天使一般的脸上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眼睛缓缓的飘过主任身后的众人,那副神情真是又天真又可爱。

  主任的眼睛在人群里来回的搜索着,搜索到我的时候就精确的定格了。

  “龙天,就你好了,今后由你跟着我,负责安格的治疗。”

  2

  主任查房结束后,大家都不禁松了松筋骨。血液科主任是全院出了名的严厉,很多轮转的住院医生都在这个科里栽过跟头。所以只要有主任在,大家都是小心又小心的样子。可不,今天一场大查房下来,不异于高强度的体力活动,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倦怠。

  主任一走,孙谨祥医生也埋着头快步离开,犹自我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撞他的枪口。

  尽管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其他几个医生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好意说:“跟着主任学吧,好机会,要抓住。”

  “我会的。我会小心主任的。”我诚恳的点点头。

  “给你一个忠告。除了小心主任,更要小心安格。”

  我不解。那个孩子娇贵的神态还在眼前,怎么看都像是天使落入人间。

  “孙医生都栽过。你想想难度吧。”

  医生说话讲究深奥,一切点到为止。

  所以我依然如坠云端。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畏忌他呢?十六岁的孩子,就算犯错——又能过分到哪里去?

  我不断的安慰自己。

  再怎么,那么漂亮的少年,主任又明摆着偏爱,应该是个不错的孩子。

  所以第二次见安格的时候,可以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安格,今天觉得怎么样?”我捧着病历走进病房,笑眯眯的问他。

  笑容这个东西,好比篮球,一个人抛出去,要有另一个接住才有意义。而现在我面临的问题是,我的笑容抛出去了,篮球吧唧一声落了地,连声响都没有。

  安格扭头看着窗外,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我说话。

  也许在想什么事情吧,我这样想。记忆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再次突兀了出来,强烈的吸引着我。于是我情不自禁的走到床的另一侧,去观察他的眼睛。

  同样是深不见底。

  完美之极。

  却没有一点生命的感觉。

  一潭死水。

  我吓了一跳,连忙摇晃他:“安格,安格,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漆黑的眉毛皱了起来。

  “干什么?”

  “你……你刚才……”我很想用一个科学的词语来形容他刚才的灵魂出壳,但发现这种努力根本就是枉然。科学不支持灵魂出壳,安格好好的坐着,呼吸心跳都很正常。

  “告诉你,如果不是做检查,请你今后不要随便碰我。”

  安格从下往上看着我,但给我的感觉却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安格,我想你忘记了,昨天主任刚刚任命我负责你的日常治疗,我们应该做朋友的……”

  “别的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突然被打断的感觉让我有点走神,我呆呆的看着他,随机的发出一个疑问词。

  “不要跟病人做朋友。”

  “因为他们会死。”

  说到“死”的时候安格的目光莫名其妙的亮了一下,好像蜜蜂捕捉到花的香气,或是饿狮看见大群的羚羊。他无比兴奋的感觉着这个字从他的舌尖滚落出来,刺激着我的身体一个激灵。

  我的手的确在轻轻的发抖。它握住安格的病历。

  安格。白血病患者。因已成功的寻获到配型骨髓,住院接受治疗期间,择日行骨髓移植术。

  包裹着病历的铁夹子依然冰冷,但其内容却是让人温暖的。

  一想到这里,我又无端的快乐起来。连安格的阴阳怪调,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安格,你看。你需要的骨髓已经找到了。不**就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少年了,这样你还说自己会死吗?”

  那束亮光轻佻的跳动了一下,然后就深深的隐藏在长而密的睫毛里。他无比轻蔑的看了我一眼,冷笑着:“骨髓还长在别人的身上,你知道什么。”

  他语气中的不屑让我觉得愤怒。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安格变得这样的偏激,但我不能接受安格在接受别人生命的馈赠时却是这样讥讽的态度。

  我不能接受有人把生命当儿戏。

  “安格,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的,你找到了一个血型相符的骨髓,你有新生的机会了,你那么的幸运,我不知道你还在埋怨什么。”

  “我又没有要新生。只是某个女人愚蠢的行为罢了,我为什么不能埋怨?”

  安格继续冷酷的笑着,他的脸孔在千里之外。

  “什么女人……我不明白……”

  “我妈呀。只有她一直不停寻找着配型的骨髓,若照我的意思,早给自己一个痛快了。”安格恶狠狠的说着,他白璧无瑕的脸上因为凶狠而扭曲着,完全不复美感所言。

  “你是说……手术是***的意思?”

  “当然,你以为我这么喜欢医院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们这些所谓伟大其实屠戮生命的手碰我的身体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们有机会居高临下的向我宣布我生或者是死吗?你以为你们是谁呀?”

  当安格字正腔圆的说完最后的这几个字,他满意的发现我的脸色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了暴怒。

  平静。平静。平静。

  我一再的这样告诉自己。

  我知道我们两个的交谈将不欢而散,我知道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已经疯了。还好,那个人不是我。

  “既然这样的话,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妈妈是愚蠢的女人,医生的手是肮脏的……除了检查我不会碰你的,当然,我也会转告你的母亲,为了你的情绪考虑,在手术前尽量不要来看你,这样好不好?”

  安格俊秀非凡的脸上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潜伏在深处的豺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他微微的向后靠着,靠着,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果然没有人愿意理睬安格,安格永远是一个人的……”

  3

  我的沮丧是大家意料当中的事情,仿佛早就在等我去栽这个大跟头一般,他们非常默契的,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看着垂头丧气这四个字终于挂在我的头顶。

  他们会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或者老气横秋的对我说:“小伙子,别泄气,这样的事情以后多着呢,想开点就好了。“可是我想不开,安格乖张孤僻的脸就在眼前,比他娇俏可爱的第一印象还要深刻,我像看见一块好好的美玉被糟蹋了一般,心痛的感觉直扎到心底。

  我决定去找孙医生。

  孙医生是好好先生,地球人都知道。但好好先生也有脾气,当我说出安格这两个字后它酝酿出一片低气压。

  “不要问我安格的事情。我宁愿从来没有治疗过他。”

  孙医生粗暴地打断我。

  “可是,大家都说,安格的事情最好问问您。”我必恭必敬。

  这句话其实应该打个折扣。

  大家的原话是:安格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去问孙谨祥。

  我不得不问孙医生,那次的病程记录几乎都在他本人手里,病历上只写了何时入院,何时出院。

  据说是主任和安格两个人都同意他保管病程记录。这一点非常让人费解。

  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好吧,我简短的告诉你。你怎么对他好都是白搭,死心吧。”孙医生面无表情的说。

  左胸的第二肋间有点痛。

  “可是,他只有十六岁啊,他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负责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十三岁……如果任性一点的话也是可以原谅的……”

  “任性一点——”孙医生冷笑着,目光咄咄的看着我。他的身体是在靠近吗?以至于眼睛是那么的近,那么的近……镜片的反光居然能够清晰的反射出我那张极度吃惊的面孔,在瞳孔收缩的那一瞬间放大。

  “是任性一点吗?”

  “任性一点的人会在医院里自杀吗?”

  “会吗?!”

  孙医生那咄咄逼人的面孔仿佛还在面前,但再见到安格的时候,我还是露出了笑容。

  不是不相信孙医生的话,而是——如此漂亮的安格实在让我想不起“戒心”

  两个字。于是,也就刻意的忽略掉了。

  我仍然期望能好好的待他,继续做我那有关救赎的,雪白的梦。

  “安格,我首先说明,今天我是要检查你,才触碰你的。”我举起双手,向他展示我干净的手掌,“而且,我来的时候有洗过手,所以绝对干净。”

  安格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去不理我。

  好彩头,至少他没有当场抢白我。

  开始检查。

  一切还好,来时的低烧已经被完全压服了,只是心跳有点快。透过薄薄的胸壁,我几乎能够看到他那脆弱的心脏,正在拼命将稀薄的血浆一点、一点泵到全身的血管里,以支持他十分虚弱的身体。

  “还好。明天会给你输400毫升的血。”我顿了顿,故意幽默的说,“会不会害怕看见这么多的血?我明天让护士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我知道一些幼儿的白血病患者就是这样输血的,当然也可能包括像安格这样的少年和一些自认为很勇敢的成年人。

  安格的睫毛抖了抖,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得不承认带着诡异笑容的安格也是极完美的,不过就是长了黑翅膀的天使罢了。

  “我输血的时候,一般医生比较害怕哦。要不要我让护士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安格笑得十分开心而且可爱。

  “上次输血的时候我把导管剪断了,流了好大一地血,很壮观哦,昏倒了两个护士和一个医生。”

  安格笑得更加开心。

  我承认我有点想吐。

  我的表情让安格越发得意,他的脸在我的前方匀速递进着,长长的睫毛几乎扫到我高耸的鼻梁,“还有一次,我乱调输液开关,回的血一直流到了输液瓶里。”

  “……”

  “13岁的时候,我有在病房自杀哦,是真的自杀……”

  “每次都好多血,你怕不怕?”

  “人家说,医生都是不怕血的。好看的医生怕不怕血?你怕不怕血?你怕不怕?”

  安格已经笑得无法收拾了。

  这个男孩,有着一张比我漂亮很多很多的脸。他应该是幸福的,他有一个爱他的妈妈一直在帮他找配型的骨髓,他有一个爱他的主任为他的治疗方案殚精竭虑,他有一个爱他的住院医生为解决他的心理问题悉心开导,他有一个好心的陌生人为他提供骨髓展开希望,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健康关心他的幸福,16岁的孩子,难道不是应该整天浸泡在蜜罐中的吗?

  “安格,你才16岁,为什么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呢?”

  我平静的问。

  安格又一次把身体向后靠。

  后来我知道每次他表达自己失望的时候就会无意识的出现这种动作,他小心的包裹着自己的内心,不让别人看透它,伤害它。而事实上,他自己伤自己的最深。

  安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那简直不应该在一个16岁的少年脸上。

  它过于妖化。它志在必得。

  “为什么不呢?”

  他笑着,上下睫毛覆盖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16岁,什么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啊。”

  4

  我很累。

  在与安格的战斗中我从来没有赢的感觉,这让我说不出的沮丧。

  其实如果我了解安格的过去的话,我应该知足了。因为他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根本就不理不睬,一切不配合。对我他算是乖了,至少药有好好吃血有好好输,如果是以前的医生知道安格这么好对付,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去烧高香了。

  安格除了有点轻微的人格变态,喜欢自虐和虐人外,真的没有什么不可爱的。

  TNND,如果他的变态也能称之为可爱的话,我真是荣幸的想吐。

  更可恶的是,他明明跟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对着干,但在主任面前又乖的像头猫。据说安格得白血病有14年历史,只有主任从头守到尾。想想看安格真是聪明,把主任的马屁拍得啪啪响,不仅医生护士忍气吞声,还有“单人”病房可以住。我深深佩服安格的深厚心机,果然不是一个16岁的少年可以比拟得。

  生气归生气。我还是希望安格早日顺利手术,与公与私都是。

  可是安格的手术迟迟没有进行,据说那个配好型的人出差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消息是我告诉安格的。他冷哼了一声,扭头看着窗外。

  那一声哼,几乎又要让我暴跳起来。

  什么东西……什么……什么……

  什么东西?在令他害怕?

  安格依然冷着一张臭臭的脸,床单外面的手指却在发抖。

  我看着他的手指。

  一瞬间真的有换位的感觉。我感受着他的恐惧,他的紧张,他的孤独,他强压在自尊面具下的那份少年的惶恐。

  没有人可以对生命无动于衷,哪怕是安格这样的人。

  于是,我泛滥的同情心又把我不理智地淹没了。

  于是,我泛滥的同情心又淹没了我对他的正确评价,想对他更好一点。

  当然。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刚刚成为医生,我关爱病人,我……我的态度反映到行为上,对护士的态度就越来越好,除了阳光般的笑容,还有很多可口的点心在送。

  小护士的心用到安格身上没有我不知道,用到我身上的却明显增加了。

  小护士会在我为安格检查的时候开心的笑,会用比平时更温柔的声音跟我说话,会在安格给我脸色和冷嘲热讽的时候帮我说话,会……“那个小护士好像对你很有意思。”

  等护士出了房间,安格突然这么说。

  我并不觉得小护士的态度有问题,她的表现形式在我的情史上连毛毛雨都不算。不过安格提醒了我,安格提醒我到刚才那个人可能有意思。

  “啊,这么说来,我记得她的样子好像长得并不难看。”

  我努力的回想刚才出去那人的模样。

  安格偏着头看我,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喜欢吗?笑起来甜甜的。”

  我低下头,记录我的病历。

  “不难看又不代表好看。我的眼界很高的。”

  “是吗?”

  安格倾近身体,饶有兴趣的问:“你有女朋友吗?”

  “还没。”

  “没人要?”

  “怎么会?”我抬头,露出一个招牌式的笑容,“虽然你不耐烦,可是很多人喜欢我这样的笑容,无往不利。”

  一瞬间安格有些呆呆的,然后他很快低下头,懊恼的说:“不知道有什么好,傻傻的。”

  “可是就有人喜欢啊。”我又夸张的笑了一下,露出我白白的牙齿。

  “什么呀,笑起来脸裂得跟蛤蟆一样。”安格很不屑的说。

  “那也是很帅的蛤蟆。”我习惯性的回了一句,低下头去继续写我的病历。

  过了很久我才意味到安格在笑。

  我见过安格很多的笑容,有在主任面前腻歪的笑容,有在医生面前冷漠的笑容,有在我面前讥讽的笑容……无疑,安格怎么笑都是好看的,就像钻石蒙了灰依然是钻石一样,怎样的安格也美得跟天使一样。但我没见过安格真正的没有心机的笑容,那种笑容像解冻的泉水一般甘冽,像天山上的雪莲一般纯净,他苍白的面容在笑容的映衬下如白玫瑰一样温柔的绽放着,直而长的睫毛在干净的黑宝石上仿若划破水面的涟漪一般,激起阵阵动人的潋光。

  “安格,”我情不自禁的喃喃道,“如果你经常笑的话,一百个龙天都没你好看。”

  笑容定格。安格僵硬的看着我。

  再起嘴角,无限讥讽。

  “我有天天在笑啊。你没看见吗?”

  “不是这样的。”

  “刚才的,全无心机。”

  安格彻底不笑了。他重重的躺下,蒙着头喊出去。

  “安格,答应我好吗?”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扶着病历夹的手在告诉我我在发抖,我抖得眼前的景物都在发晃。“手术成功后,要像刚才那样笑一次,露出你16岁应该有的笑容。”

  那天我最终也没有做出承诺。

  就像从来不相信人一样,我从来不给人可能做不到的承诺。

  如果说“好”,我就一定会做到。

  如果做不到。

  当初就不要给出希望。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我……

  一直……

  是这样认为的。

  那个小护士莫名其妙的被安格“辞退”了,理由是态度不好。

  当我质问他小护士态度哪里不好的时候,安格很振振有辞的说,我和小护士联合起来欺负他。

  我很生气,说那你把我也辞退好了。我还巴不得呢。

  结果那天安格发了很大的脾气,我看他精神旺盛的很,一点不像有病的样子。

  主任知道以后狠狠的批评了我一顿,说我沉不住气,跟信任自己的病人说这样伤感情的话。

  他哪里信任我了!

  我禁不住大叫起来。

  主任你知道吗?他只有在你面前才乖乖的,在我面前他恨不得我早点死呢!

  主任很奇怪的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更奇怪的话。

  我一直以为,他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呢。

  然后主任很快的转过身,不让我看他的脸。

  怎么会这样?

  大概。给人伤透了吧。

  主任的身形突然远了很多,童颜鹤发的,沧海桑田到声音里面去了。

  他轻轻的咳了两声,说你走吧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我还想再问清楚,但谈话已经结束了。主任到渣滓洞实习过,半点口风不漏。

  我无奈,对安格的态度只能忍,忍,忍。

  我回到病房,吵归吵,病人还是我的病人,我要负责到底。

  多么敬业的医生啊,我盲目崇拜我自己。

  居然看见安格的母亲,我始料未及。

  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性,安格恰到好处的继承了她身上1/2的优秀基因,我可以想象到另1/2的优秀基因在他的爸爸身上。

  一个美丽的女性本来就让人怜爱,如果这个女性还在哭就更让人怜爱了。

  “安格,抬头看妈妈一眼好不好,妈妈来看你了,你看妈妈一眼……”

  安格仿若未闻,头蒙在被子里睡的死死的。

  哪个哲人说得保护女性是男人的天职来着,我冲上前去,一把拉开安格的被子,“你要发脾气冲我来好了,不要殃及别人!”

  我这个大男人的动作首先惊吓住了安格的妈妈,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很久才想起来说两句客套话:“医生,您别生气,我和儿子关系一直都不好,您别怪他。”

  安格也仿佛受了惊吓般呆呆的看着我,很久才羞恼的一把抓过我手中的被子,愤怒道:“关你什么事啊,我在和我妈妈生气,你出来干什么!”

  5

  原来不干我事。我挠挠头,露出一个我自认为很阳光的笑容,然后退居二线,边上悄悄照应着。

  安格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爸爸呢?”

  隔了好一会儿,安格冷漠的问。

  “还在外地……”

  “就不怕见不到他儿子最后一面了?”安格嘿嘿的冷笑着。

  “孩子,你别这么说……你的病需要钱啊……”

  “早叫他不要把钱扔棺材里的嘛——”很不屑的声音。

  “安格……别再乱说话了,你说这样的话……妈妈好伤心……”

  “那你也别来了,上爸爸那儿去给我挣活命钱吧。”

  嗓子越发的干涩起来,而安格嘿嘿的冷笑在其中分外的刺耳。

  面如寒霜。

  “你答应我不来医院的,你说话不算话。”

  “安格,你的手术老是不做,我真的放心不下啊,万一又发生以前的事情——”

  “那也是我的命。”

  “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安格低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遮住眼睛,在面颊上投下阴影。

  “安格,不然妈妈去找那个人,妈妈去求他,求他赶快把骨髓捐给你好吗?多少钱都给他,磕多少头都可以,妈妈……”

  “你还打算贱多少次?”

  安格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语音轻柔,如白绸子般轻软匹练。然而那语气间的狠劲,又是那样的冷酷和陌生。我想大概这个才是真正的安格,安格有一颗真正恶魔的心,他可以在亲人的伤口上再捅上一刀。

  你还打算贱多少次?

  没有人,可以对辛苦抚育自己的父母说出这样的话。

  这句话的效果非常明显。美丽的女子惊天动地的哭了起来,我冲上去,很想在安格漂亮的面孔上甩上一巴掌。然而我没实施成功,那个女子死命拖住我,哭的惊天动地:“医生,您别生我儿子的气,是我对不起他,真的是我对不起他的!”

  安格犹自梗着脖子不认错,残忍无比的再捅一刀:“都是你的错!为什么还救我?让我死好了!反正我一直都不想活的!”

  “安格!“我怒吼道,“那是***!”

  “我知道!所以才都是她的错!”

  时间有一瞬间的暂定。三个人都瞪着眼睛互相看着,仿佛不认识对方。

  然后安格哇的一声喷出血来,点点滴滴的,像极红色的樱花。

  于是,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冷若冰霜。

  “在我18岁拥有刑事处罚权之前,我所有的错都是他们的。所以,他们要承担我所有的罪过,我所有的错误,我所有的幸与不幸……”

  “承担我存在的错误……”

  我活着的错误。

  6

  美丽的女子走了以后安格的身体极度虚弱,输血都不管用。看来安格说不让妈妈来是自知之明。我很想现在就教育一下安格,但看他那昏迷中还微楚的眉头,我非常善良的把这个日期无限后延了。

  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如果我今天又一次批评你,你服气吗?”主任的脸可以刮一层霜下来。

  “是我不好,我把事情闹大了,我不应该让白血病人情绪波动,我不应该看见白血病人情绪波动的时候不横加阻止……”我像背书一般历数自己的过错,语气沉重的恰到好处。

  很多年以前母亲就曾经说过,我不仅笑容好看,痛心疾首的样子也非常的动人。

  所以每每我犯错就赶快认错,所以往往认完错以后更招人喜欢。

  果然,主任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我立刻禁声。

  “看见安格的母亲了?”

  我点点头。

  “很美丽贤惠,而且善良的女性吧?”

  我用力的点点头,几乎不用一秒钟考虑。

  “我十四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她比现在还漂亮。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和她比的话,大概就是安格了。”

  我很想纠正一下主任的口误,安格是很漂亮,但他不善良,一点都不。如果他算善良的话,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善良的像小兔子。

  主任横了我一眼,加重语气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和她比美丽、善良的话,大概就是安格了。”

  我承认我不能接受,我很倔强的把它表露在脸上。

  主任置之不理。

  “我认识安格和安格的家人14年了,小安格的白血病就是我确症的,小安格每一次病情的反复都是我治疗的……可以说,他后来14年的岁月里,有1/3的时间是在我这里度过的,我对他,有一种近乎于父亲一样的感情。”

  我心里暗暗撇嘴。

  把别人家的小孩娇惯成这样,主任你这个“父亲”当得我哑口无言。

  主任没有发现我古怪的表情,他沉浸在往昔里不能自拔:“我是真心喜欢安格的。你没有见过他小时候,那是怎样一个可爱、懂事的孩子啊。打针从来不哭,乖乖的绝对不会乱跑,有时候他父母围着他伤心的哭,他还会挥舞着小手绢给爸爸妈妈擦眼泪。他总是用很纯净的笑容对所有关心他的人说,我会好好活着的,我要活到老,养爸爸妈妈一辈子。”

  老主任的话很有感情。我承认我听进去了。

  “我不知道是上天在眷顾这个可爱的小生命还是在折磨他,安格获得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机会,也得到了比别人多得多的伤害。安格8岁的时候找到了第一个配型的骨髓,那个时候他们全家是多么的开心啊,安格像一个真正的天使一样把他的快乐传递给每一个人,他总是说他很幸福,很幸福,很幸福……”

  我悄悄的注意到主任的一个措辞——第一个。

  “第一个故事的结局很显而易见。那个人最后没有来,他在关键的一刻退缩了。人们总有很多理由,要学习,工作很忙,身体不适……呵呵,人们有那么多善良的借口啊,一点都不会为它们的后果难受……”

  “怎么会这样?“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主任的话,愤怒的嚷着,“既然已经决定要捐献骨髓,为什么又那么多的借口?为什么又要反悔?这不耍人玩嘛……”

  7

  “这算什么!”

  主任冷笑着,镜片后面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别说这个人和安格毫不相识,救助他完全处于人道主义立场,想反悔就反悔!就连那些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给自己的亲人献骨髓的时候也推三阻四!撒泼不干!更有甚者,面对自己的亲人也能张嘴要钱!或者要交换条件!比起这种小小的戏弄,这又算是什么!”

  我彻底呆住了,无意识的一直重复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人啊——”主任长叹着,“人性永远是那么的复杂,可以无私也可以狭隘,可以博爱也可以冷酷,可以忠诚也可以背叛,人性如果象血液一样可以用仪器来分析的话,人类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发展出今天这样的文明了!”

  我久久的不能说话。

  什么东西在体内喧嚣着想发泄,但我知道那是无理取闹。主任说得一点都没有错,现实中总有美好,也总有残酷,一切与人密不可分。人类不管再怎么骄傲,却也知道这是由他们的本性——本性中或善、或恶的两面,才促成今天我们赖以生存的复杂,赖以生存的文明!

  主任默默的取掉眼镜,他按压着眉心一个据说可以安神的地方。可是最后他发现纸巾更管用,所以他给自己抽了一张,也给我抽了一张。

  故事没有立场地继续着。

  “安格第二次获得配型的骨髓是12岁。说真的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第二次新生的机会,这对于我,对于安格,对于他的家人都意义重大。大概是大了一些的缘故,安格不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明显的表露在自己的脸上,倒是我们这些旁人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我感觉到安格的压抑去安慰他,而他说出的话却让我在一瞬间感觉迷惑。他问我人的怜悯有没有丈量的工具?可怕的事情会不会一再的发生?他害怕太幸福的感觉,幸福往往是一个毒瘤,它潜伏的时候你会忽视它,而它发展壮大以后却不得不剔除时疼痛会变成N次方。安格几乎洞悉一切的目光让我都害怕了起来,我几乎诅咒的说安格你相信吧,学着去相信别人,感激别人的怜悯,享受新生,享受幸福的长远……”

  主任很艰难的眨着眼睛,努力想把一些情绪咽回去,可以很不成功,一行清泪滑过他的面颊,流进岁月深深的沟壑里。

  “这一次,骗了安格的不仅仅是那个人,还有我……是我让安格去信任别人的,是我……”

  “孩子,记住我的话吧,一个希望的破灭要比没有希望更加让人绝望。因为它曾经让你觉得很幸福,而这种幸福会让你在明白它终究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倍感人生的无常和尘世的凄凉。”

  屋子里安静了很长时间,只有间隙的抽泣声响起。主任的手指深深的陷入两眉之间,我突然发现这一刻的主任老态毕现,是因为对人性的失望吗?还是对安格深深的愧疚?

  8

  “这一次打击来临的时候,安格倒显得很冷静,只是***妈受不了,跑到那家人家里去下跪,磕头,可是不管用,人家是铁了心的不帮忙。***妈是晕倒后被送进医院的。安格没有为自己的事情伤心,但是看着妈妈受这样的委屈他哭了,哭的惊天动地。他一直拉着我的白大衣问,如果自己注定要死,那什么方法可以让爸爸妈妈少伤心一点,再少一点,再少一点……”

  主任的嘴角微微的牵动着,我感觉那也许是一个笑容……但也许什么都不是,那是一个讽刺,大大的惊叹在他的脸上。

  “等到安格13岁因为病情反复住进医院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找到所谓的方法了。那样漂亮的一个孩子,把自己折磨的跟什么似的,不吃药,拔针头,剪导管,能想到的都用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沉默不语。他爸爸妈妈来看他,就闹的鸡飞狗跳,左右不得安宁。无奈中我让他住进了单人病房,让脾气最好的孙医生照顾他。可是这样也没用,他还是在某个夜晚割腕了。抢救回来的时候人跟风干了一样,身体苍白的几乎透明。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他气若游丝的说,不想把家里那点钱,都给医院做福利事业,不想自己的生命,还在被人怜悯的给予,不想爸爸妈妈一生耽误,耽误给他这个废人。他们还年轻,他们可以生小弟弟,那种特别可爱特别健康的小弟弟,一生都不会让他们伤心……”

  我闭上了眼睛。我感觉两道泪很清晰的滑过脸庞,坠落到胸膛的什么地方去了。然后,安格坐在点点滴滴的樱花里,安然而恬静的笑着,笑得脸庞仿若白玫瑰一般温柔的绽放。

  “主任,对不起,我……”

  “我误会安格了。他……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的人……”

  “我发誓……我一定要好好的照顾他的生活,让他能够以最健康的身体,去迎接新的生命……”

  我这样发着誓,脸上的泪水还是不停的流下。我眼前一直是安格那张绝对完美的脸,他是那样的晶莹剔透,直如最高贵的瓷器。而他纯真的眼睛在层层的睫毛里,居高临下而又温柔无比的看着我,宽恕了我所有的罪。

  “主任,我能否向您申请,不参加科里的其他活动,只照顾安格一个人,一直照顾到他出院。我知道我很年轻,我的行为还很冒失,但我会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情……”

  “只照顾安格一个人吗……”主任喃喃的重复着,这一刻他显得特别的疲劳,一贯精明果断的他居然久久拿不定主意,只是不停的诉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这样也好……他好像很喜欢你……不……对你不公平……孩子,你可能受很大的伤害……对安格好,陪他最后的……医生应该冷酷吗……不……也许这样最好……”

  主任终于把挡在眉间的手拿开了,他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哀伤怜悯的目光看着我,久久的看着。

  9

  “好吧……我同意你只负责安格的治疗和生活,陪他最后的一段时光吧……”

  “他的第三次配型……也被毁约了……”

  我是在跟主任谈话后的第三天,才再次出现在安格面前的。

  之前我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我想用最阳光的笑容去面对安格——我要在他最后的时光里,给他最直接的温暖。

  我没想到一向以笑容著称的我,会有一天,觉得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由于三天前的大闹、吐血、哭泣和昏迷,安格的身体是大不如前。我替他体查的时候,他居然在轻轻的发抖。我知道今天暖气开得很足,气压也很正常,但安格的身体就是很凉,凉的像冻僵的蛇。

  “安格,你觉得冷吗?”

  他摇摇头,很沉默的低着头。

  今天安格的态度也很奇怪。前几天他都很有精神的跟我吵架,但今天他乖乖的,很配合的吃了药,量了体温,做了体检。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他都没有这样乖过。

  “我感觉你身体很凉,也在轻轻的发抖。护士说你今天的体温和血压都很低。明天可能又要输血,害怕吗?”

  安格摇摇头,美丽的眼睛很安静的看着我。

  我觉得气氛很怪,于是靠近他,悄悄说:“如果你发誓明天不剪导管,我就一直陪着你看着你输血。如果你要剪导管,我就把眼睛蒙起来——其实我很怕看见很多血的,我需要蒙眼睛。”

  我期待着安格嘲笑的声音,我期待着安格大声说哈哈原来龙医生这么胆小我要捉弄你……可是没有,安格很安静的看着我,用一种清晰的声线说:“我不会那么做的,龙医生。”

  我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一边思考着那天的吵闹是不是把他哪根神经烧坏了。

  “我好怕……你再也不管我了……”

  安格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细不可闻。他垂下眼睛,睫毛恰到好处的遮住他秋水一般清亮的眸子,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

  “怎么会……照顾你是主任交代下来的任务,我会一直照顾到你出院的……”

  “可是……你有两天没有来。”

  “我……我生病了,请的病假……这个大家都知道啊……”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还是很害怕……”

  安格轻轻咬起下唇——这使得他那漂亮的唇线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一定不会不管安格的。”我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着,一边拉起他没有输液的右手,“像安格这样好看的人,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可能不管?”

  大概我的手传递出信息,大概我的话有某种使人兴奋的作用,安格的脸又一次出现了少见的光彩,他微微抬起半个头,急切的看着我:“龙医生觉得安格好看吗?龙医生喜欢安格吗?”

  我肯定的点点头。

  安格突然像个害羞的小孩一样把脸藏在被子下面,很久都不伸出来。我有些担心的扒拉着他的被子:“安格,这样睡不好,缺氧。”

  “等等。这样就好。”

  10

  安格从被子里伸出一双眼睛——就一双眼睛,它从没有过的清亮,从没有过的真诚。

  “龙医生,我告诉你我名字的来历吧。”

  “嗯。”

  “我出生的时候就长得非常的好看。妈妈说我长得跟天使一样,正好我们家也姓安,所以父亲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安其。”

  “安琪?外国的很多小女孩都叫这个名字。”

  “对呀,妈妈也说这个名字俗,所以就取了angel的谐音,叫安格了。”

  “安格……安格……”我来回的咀嚼着这个名字,发觉它越发像花朵一般芳香迷人,“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又好听又好记,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对呀,很多人都这么说耶。”安格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明亮的眼波也游弋起来,“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漂亮的跟天使一样,简直就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也许我真的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我是偷跑下来的天使,想看看人间是什么样子的。结果被上帝发现了,大发雷霆的要收回去的,所以,注定活不到老的……”

  “安格,别乱想。你会一直很健康很健康的,会一直健康到老的。”

  “呵呵,好啊,你给上帝打个电话,说我很喜欢这个人间,舍不得回去,让他宽恕我多呆两天。”

  “好,我晚上就回去打,就说安格给我当弟弟了,上帝你换人吧,这个不能用了。”

  安格咯咯的笑着,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型。

  “你有上帝的电话吗?吹牛皮……号码多少,你说。”安格顽皮的羞自己的脸。

  “法X功还宣传遥控治病呢,上帝再怎么也比他先进吧。我托个梦就可以了。”我也配合的眨起眼睛。

  “呵呵,龙医生你真的……”

  安格又一次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不过却依然发出好听的声音。

  这一次我没有阻拦。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阻拦的理由。

  日子要是一直这么过该多好。

  幸福的感觉要多少都不嫌多。

  可是我还是要醒过来。

  本性。

  动物都会本能的去避免伤害,何况人?

  龙天的笑容阳光但却无力,我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幸福是一个毒瘤,清除的痛苦会变成N次方。

  所以不敢让自己幸福太多。

  所以不敢让自己做梦太多。

  对于我而言。

  18岁和幸福。

  都可以是奢侈的。

  那天下午我去巡房,又一次看见那个美丽的女子,她依然在哭,我好像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她都在哭。

  安格素面如霜。

  同样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上午的时候可以笑成弯弯的月牙,下午就变成冷硬的冰块?

  我立刻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像上午的时候安格敏感的捕捉到我态度的变化。

  “安格,妈妈以后天天都来看你好不好?妈妈来照顾你?”那个可怜的女人哭着哀求,如果声音也可以流泪的话,我相信它现在流的是血。

  “不好。”

  安格的话言简意赅。好懂的令人费解。

  “安格,我们还有机会啊,你好好养身体,养好了我们再等,我们可以一直等下去啊。”

  11

  “给人玩了这么多次,还没有烦吗?”

  安格冷冷的笑着。眼睛看着窗外。

  “尘归尘,土归土吧。”

  安格淡淡的说着,轻轻的呼吸好像在抚动古老的窗台上厚厚的尘埃。

  女人哭泣着走了,不是她自己要走。是我要求她走的。

  安格被子里面的手不住的颤抖,让我突然觉得害怕。

  如果要真的发作,安格好像每次都是最后的一个。

  然后就是最痛苦的一个。

  送走了女人我回到安格的病房。他依然固执的看着窗台,其实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可安格就是固执的看着。

  “为什么***妈会突然来?不是不要她来吗?”

  “我告诉她,不要再做梦了。”

  安格淡淡的说着,好像说着一个莫不关己的事情。他清秀的侧面在下午的微光里模糊为一片,柔软的,仿佛彻底的溶进墙壁,纸一般的苍白。

  我的心沉……沉……沉……“你知道了?”

  “嗯……”安格微微的思索,然后淡淡的冷笑着,“其实很容易的,给脊髓库打个电话,问那个人的脊髓手术什么时候做——然后都知道了。”

  “也很容易猜到这样的结局。知道自己的病人死路一条,如果态度还没有变化,大概就真的无可救药冷酷了。”

  说到冷酷,安格脸上果然就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来,他冷漠残忍的看着对面枯坐的自己的灵魂,目光一点,一点的,就这么死去了。

  “安格,别泄气好吗?你都有三个换骨髓的机会了,也可能有下一次……只要你不放弃治疗,很可能马上就会发生奇迹的……”

  “没有下一次,没有奇迹。”安格生硬的打断我的劝告,异常断绝的说道,“关于我的病情我也直接问过主任了,他说我活不过今年的三月。”

  三月吗?

  是的。

  三天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是不承认罢了。我刻意的忘记了主任交代下来的话,继续做我无知贪婪的梦。而现在,相同的话从安格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冰冷的蹦出来,我几乎像受了侮辱一般感到难以接受。我无望的想要捕捉着什么,甚至希望安格的手指在被子里面抖成筛糠……而我伸进去握住它们的时候,除了刺骨的冰寒,它们坚硬如磐石。

  “不要以为我很脆弱。如果我是那样的人,大概活不过8岁。”

  安格无比讽刺的冷笑着,将手轻轻的抽离我的控制。

  “不应该是这样的。安格,不要这么压抑自己的感情好吗?”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为什么要哭呢?”

  安格很奇怪的看着我!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结局啊。”

  “人性的背叛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俯仰皆是啊。”

  然后他久久的看着我,看着我现在的表情比他更像一个初闻噩耗的病人。

  “别的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不要跟病人做朋友。”

  “因为他们会死。”

  同样的话,同样说话的人,同样的听众。我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仿佛安格还是那个乖张的安格,我还是那个嫩头青的医生,安格在说到死的时候眼睛会突然一亮,然后满意的看着我的愤怒在胸腔里集聚。

  12

  一瞬间我明白了母亲的担忧,也明白了主任的犹疑。他们没有点明的顾虑,就是人那飘忽不定的感情。可惜我清醒的太晚,我一头扎进安格淡淡悲伤的目光里,怎么游都游不上来。

  “对不起啊,又让你伤心了。”

  “不过我只有十六岁啊,所以,所有的错都可以被原谅的,不是吗?”

  安格这样笑着,眼睛里是怜悯的悲伤。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自己?还是,只是单纯的觉得愧对别人。

  对不起哦。

  让你伤心了。

  其实我也不想的。

  虽然我只有16岁,任何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

  但我还是不想承担太多。

  太多的情感跟太多的幸福一样,都是要还的。

  可惜我没有时间还。

  如果上帝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会让你觉得幸福。

  既然不能够,那就让你觉得我很幸福好了。

  我想给你一个真正的安格。

  一个真正的Angel。

  13

  我知道这样的决定有些冒失。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的借口可以推翻自己的坚持。

  我可以说自己刚刚工作,要学的东西很多,工作很辛苦,情绪上也不太稳定,身体好像也大不如前……不过我知道每一个人最初的借口都是这样的。然后我们就被这样那样的借口束缚住了,忘记了自己做出决定的初衷,忘记了自己曾有过的悲天悯人。

  我报名参加了骨髓验型,我知道两个人的骨髓相符好比要找出两个人的指纹要相似一样,属于大海捞针的低概率事件。但我依然在每个夜晚祈祷着自己的骨髓和安格是相似的。我想让自己彻底的自私一次,如果我可以救一个人的话,我希望他是安格。

  骨髓验型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安格,在他的原罪理论里,我想他也不愿意知道。

  安格彻底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安静而乖巧。我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其“颜”也善,安格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和恬静,正好可以证明他对死亡的感召。其实我更加希望安格像刚入院的时候一样,颇有生气的捉弄我和其他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知道安格至少还有力气跟死亡开玩笑。

  原来这样也是奢侈的。

  安格再也没有精力,去捉弄任何人了。

  孙谨详医生和安格冰释前怨了吗?

  我想是的。

  没有人可以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怨恨这个孤苦的灵魂。我不止一次的看见孙医生站在安格的病房外默默的注视,然后我又会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直到他转过身,对着我微笑。

  “为什么不出声?你要进去吗?”

  我摇摇头。我很想跟他谈谈,谈13岁以前的安格。

  我不想孙医生是因为同情他才宽恕他,需要原谅的,其实是我们。

  “原来,你还在担心这些事情啊。”在医生休息室里,孙谨详长长的叹着气。

  “孙老师,您不要再生安格的气了,其实他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男孩子。”我恳切的说。

  孙医生看着我,久久的看着我。

  可怜。

  他轻轻的低喃着,久不闻声息。

  14

  我不知道他在说谁,是说我可怜?还是他可怜?还是……那个人。

  而下一句话又让我坠入五层迷雾。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男孩子。

  孙医生宽容的笑着,笑中带伤。

  知道为什么从前的病历都是由我保管吗?这是安格和主任双方都同意的,代表了他们的信任。安格虽然讨厌我,但也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任性罢了。他在我面前剪过导管,拔过针头,甚至自杀过……纵然主任和安格自己不说什么,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吗?院方也不会说什么吗?安格自己也知道给我带来了不得了的麻烦,所以他自杀后清醒的第一句话就是孙医生对不起。当时我就哭了,我知道我会一辈子陷在那句对不起中怎么爬都爬不出来。我说安格你是好孩子你为什么不听话?他说医生你是好人,你不要管我了,让我死吧,我死了就不会给你找麻烦了……我当时怎么说的?我很清楚的记得。我说安格我不会让你胡闹下去的,你要死了我就去吊销医师执照,我真的去吊销我的医师执照!

  我当时真是这样想的,我控制不了自己愤怒的情绪。而安格——安格他闭上眼睛,长流的泪一直从眼角流到耳朵里,他用那样虚弱的声音说,他用那样虚弱的声音一直说:医师你人好好我下次一定不让你治疗因为我一定会死所以我不要你失去你的医师执照你一定一定不要失去医师执照……龙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不要对安格用心吗?

  因为你会舍不得。

  我就是例子。我不想你也成为例子。

  那天我很想告诉孙医生。他所说的话我懂,就是不能自已罢了。

  我想他其实也懂的。

  所以我依然做我的龙天,我依然,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依然悉心照顾安格,并彻底沦陷自己在他的时间里。

  在安格最后的岁月里,我的记忆总是一段一段的。很奇怪,当初时间的发展总是线性的,为什么回忆就一定是片断呢?我很想把这些珍贵的记忆串成一根线,但是不能够,这些记忆总是以安格的昏迷开始,再由安格的清醒结束。

  安格的身体真的是无可挽留的衰弱了下去。他不停的低热,然后高烧,昏迷呓语。出血,说着说着话突然就会呕出一口血来,然后自己若无其事的擦去。他可能在任何一个没有预兆的情况下陷入昏迷或者昏睡中,或者是我给他读书的时候,或者是我给他讲我生活的时候,甚至我还在给他做体查的时候……安格不知道自己又一次昏睡,这种昏迷是短暂的,患者自身往往完全没有意识。所以他会在下一刻清醒的时候微笑着说你的故事怎么不讲了,我还没有听够呢……主任说这种昏迷和昏睡会随时病情的恶化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我不知道哪一次他睡过去后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每次他睡去的时候我都不动,我静静的等待着他再一次的清醒,我要让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间断过,就好像我一再的告诉自己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

  15

  有时候,他会带着淡淡的微笑,无意识的昏迷了过去,那个笑容会一直凝固在他的脸上,好像最后的诀别。然后我的记忆就会突然的崩断,我会完全的忘记自己作为一个医生的职责,忘记去看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可能散大的瞳孔……我只是静静的坐着,等待着,等待着他再醒过来……好像我不这样做,他就可能真的醒不过来了一样。

  我像一个守护着自己鸟巢的母鸟一般,静静的等待着安格最后的诀别。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会突然的睡过去。

  因为每次醒来的时候我都会看见你的脸,由一种失魂落魄再变成感恩的微笑。

  但是我尽量不让你知道。

  就像我自己都不承认一样。

  我会努力在清醒的时候微笑。

  让你继续刚才的故事。

  其实我真的不记得你刚才讲到哪里了。

  我不想说对不起。

  因为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错。

  16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男人。

  安格的父亲。

  安格曾经笑着说,如果那个男人不回来,大概就赶不上见儿子最后一面了。

  没想到几乎成为事实。

  如预料的一样,那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子。

  安格那1/2的优良血统,一定来自他。

  在我们仔细的嘱咐后,男人和安格在病房里独自呆了半个小时。

  然后,安格就捧起书,无声的下了逐客令。

  男人不肯走,趴在病房的玻璃门上一直看,一直看,手在头顶上圈成奇怪的菱形。

  “这样好吗?”

  我问安格。

  那个男人趴在玻璃门上一直哭,一直哭,哭的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我没见过成年的男子这样哭过。我没见过,这样悲伤,而又完全无声的泪水。

  “这样不好吗?”

  安格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着,脸上是刚刚哭过的痕迹。

  “我讨厌……他哭泣啊……”

  安格说这样的时候表情很无奈,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生活如此的痛苦,也许只有死后,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而在这之前,芸芸众生都在轮回中痛苦着,谁也不能解脱。

  “龙医生。”

  “嗯。”

  “我爸爸好看吗?”

  我抬起头。

  距离那个男人的最后一次出现,已经又过了两天了。两天来安格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而安格,好像很闯定这是一个普通问题,脸朝着阳光,很安详的等待着。

  “嗯。很出色的男子。”

  “那我的妈妈呢?好看吗?”

  “当然……很美丽的女性。”

  安格在阳光里笑得很开心。

  “那你说——”

  “如果爸爸和妈妈再生一个小弟弟,是不是也会很好看?”

  安格的幸福从阳光里传递了过来,他向往的对着光明微笑着,贝齿隐现。

  而我旁边的护士却不得不背过身去,悄悄的揉眼睛。

  我很快的低下头去,继续读我的书。我不敢停顿,我不敢有丝毫的停留——情感会如同洪水,轻易的把我淹没。

  而安格的态度又一次强硬的挤进我的不情愿中。

  17

  “龙医生。我觉得你长得也非常的好看。”

  安格转过头来看着我,很认真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等待着他的下文。

  “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主任身后的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可是我不敢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自己很喜欢的人伤心,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安格微微垂下眼睛,表情有些黯然。

  “那……为什么又决定改变了呢?”

  “因为,后来我觉得,如果不让你知道,我会更难过。”

  安格的头垂的更低,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罪一般有一些惶恐,那种上刑场一样的感觉折磨着他,没由来的一阵惊慌。

  傻孩子。

  我亲昵的说出这样的话,然后就手脚轻柔的帮他拉好被子,一直,掩到他的下巴处。

  而他很快就提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对不起。

  他轻轻说。

  为什么要道歉?

  把你也任性的卷进来啊。

  别瞎说。就像你不相信人类一样,我也不相信,人类的医术会救不了你。

  那我相信你好了,你继续保持不信。

  安格含着笑意的眼睛从被子下面看着我,看的我心中一团暖意。

  安格,有一句话我一直很想问你。既然你对我的态度都改变了,也想当一个真正的好孩子,可为什么对父母还是不能释怀,还是不让他们来看你呢?

  就是因为不能释怀啊。

  就是不能接受,如果我不在了,父母会怎样的想法……你的表情好奇怪。

  让我忍不住想去抚平你眉间的皱纹。

  真的很对不起。

  虽然我一直忍,一直忍,但还是不想放开你。

  原谅我无法对你也如父母一般狠心。我做不到。

  因为你是惟一一个陪着我走到最后的人。

  因为。我会害怕。

  我骨髓的配型很快就出来了,这段时间远远比我陪伴安格的时间要短。我之所以忘记了交代,是因为这个结果对故事的发展毫无建树。

  我的骨髓不是安格需要的。

  然而人生就是面临这么多的选择。

  你可能曾经以为它是对的,之后会觉得它是错的。

  也可能曾经以为它是错的,它就会变成对的。

  主任告诉我,我的骨髓配型是一个山西的小男孩所需要的。

  他等了整整八年,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家人抱头痛哭。

  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也很想哭。我想我还是可以挽救一个生命的,只可惜这个人不是安格。

  “那家人就快进京了,你做做准备,接受手术吧。”

  主任说这话的时候面容恢复了严厉,他知道我现在的犹豫,所以说话的时候用的命令的语气。

  “主任,好像你说过,安格活不过三月。”

  主任转过身,用背影表达默认。

  “好像三月就要过了。”

  我觉得自己的语气里有一种不确定的飘忽。其实我极力否认时间的流逝,就像我一直不承认安格病情的恶化一样。

  “那又怎么样?”

  主任的背影里都透露着深寒。

  “可不可以……等到安格……”

  “那如果安格熬过三月了呢?”

  “如果安格的病情又有好转干脆就出院了呢?”

  “这样的话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是安格在等待手术的话你会让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彻底没了言语。我知道主任的意思,看似冷酷的他其实最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我的道行比之主任差出老远,在我医生生涯的初期,我的情感会淹没我的理智。

  “去手术吧。无论你的初衷是什么。”

  主任轻轻的叹息着。

  严厉的背影无端的佝偻起来。

  “别再让一个生命毁在另一个生命的怜悯里。”

  “安格,就是在这种等待和怜悯中,毁掉的。”

  18

  手术的前一天,我知道自己被逼上梁山了。

  与其让别人转告安格或者是任由安格自己去胡想,不如自己去告诉他,让他安心的等待。

  其实骨髓手术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情,两三天里面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大概也是极小概率事件吧。

  等手术完了以后我要搬到安格的病房去,医生和患者都躺在病床上,也许能给他更多心理上的支持和安慰。

  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又好转起来。今天安格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也许是个好的征召。

  “安格,我要跟你讲一件事情。”

  安格漂亮的黑眼睛看着我,它们纯真的透明。

  “是……这样的……”短暂的犹豫后我狠下心来告诉了安格手术的事情,我告诉他有个山西的孩子需要我的帮助,我必须去做这个骨髓移植手术。我甚至很委婉的告诉他我并不想离开他,只是我不希望第二个安格将毁在我的手中。

  安格很认真的听着。他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覆盖住他的眼睛,覆盖住他所有的心事。他的睫毛是多么的好看啊,在说话的间隙我不只一次这样想,毛绒绒的,好像最名贵的皮毛的边缘……不,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比安格的睫毛更加美丽的,它是独一无二的,它是最初,以及最终的美丽……我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的说了多长时间,但我想真的是够长了,可能比我手术的时间都要长。

  如果安格能够像刚才那样专心而清醒的话,大概我真的能够看着他重新走出医院。

  朦胧中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的很开心,我好像很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和安格住在同一个病房里,再看着他健康的走出医院。“这样的话,我们回头见了,你要对我这个室友温柔一点啊。”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大概就是那种很电人,很阳光的笑容。这个笑容依然抛出去没有回应,但我不介意,我知道我还有很多微笑的机会,而这些微笑总有一天会有回报的。

  我转身准备离开。

  什么力量阻拦了我。

  安格晶白的如同透明的脸上纵横的同样透明的泪水,蜿蜒着在唇上积聚。他依然低垂着头,长睫毛依然覆盖着他秋水一样清亮的眼睛,而这些睫毛全部都被打湿了,它们无辜的粘连成一条一条,尖端是几颗珍珠般动人的泪珠。

  19

  “安格,没关系啦。我两天就回来了。”

  我伸手去抚弄那些泪珠。太美丽的东西,居然有让我下不去手的感觉。

  安格不理我。他死死的拽着我的衣角,一个劲的流泪。

  我不得不重新坐下。

  不,被他拉住,坐在床边上。

  “好,我答应你,醒了就回来看你好不好?真的很快的。”

  我几乎是在哄他。

  “安格,累不累,你休息一下好不好?我答应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我试探着问他。

  安格默默的摇摇头,他缓缓伸出他白皙的臂膀,用他最大的力气在拥抱我。

  他冰凉的泪水无力的蹭在我的脸上,而右颊的某一个部位,因为被花苞温柔的抚过,而散发出一股清甜的香气。

  “告别吻好吗?我亲了你,你也要回亲我。”

  说这话的安格似乎想恢复当初的骄横,但也许泪水冲刷了他的霸气,也许他本来就只想撒撒娇,他的声音柔软如清晨的第一缕春风,在春寒料峭的三月,温暖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认认真真的看他,很想把这个最美的时刻映在我的记忆里,但其实我也仅仅记住了他的那双眼睛,由于太过的漂亮太过的纯净,局部代替了整体,再次让一路火车,隆隆的开过我的神经。

  我低下头,在他面颊的右侧印下我的告别吻。

  我好害怕。

  依稀中,我仿佛听到了什么。

  没有。

  他轻轻的放开我,然后又轻轻的笑了。笑容依然纯净依然天真,将那片美丽的秋光,都模糊在一片粼粼的泪光里。

  他好像一直都那样乖巧而安静的坐着,面孔如白玫瑰花一般,温柔而恬静的绽放。

  手术很成功,我在麻醉后的第二天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在无菌加护病房里。

  手术之前我看见了那个男孩,他也许长得不很漂亮,神态也不那么的高贵,但眼睛里的东西和安格是一样的,同样是对生命深深的渴望,还有对未来无辜的恐惧。

  那个男孩的手术应该也完成了吧。

  我这样想。

  于是,在休息的间隙里,我更加无可抑制的想念安格。

  手术后第三天,我果然就从加护病房里转了出来,住进一个空着的双人病房。

  奇怪的是,病房虽然空着,却有一束白玫瑰在窗前怒放。

  看着我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鲜花,好心的护士把白玫瑰索性端到我的床头柜上,并帮助我拿到玫瑰花丛里潜伏的一张小小的卡片。

  “祝你早日恢复健康!安格”

  卡片是白色的,有淡淡的青纹。安格的字迹还是幼稚的少儿体,歪歪斜斜的每个都胖的像冬瓜。我能够想象安格在我离开的某天趴在床上笨拙的写着这张卡片,然后乖巧的嘱咐护士一定要让我在换房的第一天就看见这束花,还有花上的卡片。

  卡片带着玫瑰浓郁的香气,就像安格的小脸,永远惊人的美丽。

  我仿佛看见他抱着一束白玫瑰矗立在那里,羞涩甜蜜的脸孔在花朵后面天真的微笑着,然后这个笑容会永远在我的脑海里定格,代替他所有的娇纵,所有的乖张,所有的冷酷和所有的讥讽,他会那样一直笑着,笑到我希望的天荒地老里。

  “安格呢,我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他?”

  我对旁边忙碌的护士露出一个最最阳光的笑容。

  在我的词典里,笑容就像是篮球,抛出去就一定会有回应。以前我曾经固执的认为笑容是一定要等同回报的,我有几分真诚,就回报几分恳切。而安格教会我回应也可以是多种形式的,它可以是同样潇洒的微笑,也可能是不动声色的感动,它可以是诚心诚意的交付,也可能是故意懒散的漠视。它甚至可以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句话……可能仅仅是一句话。

  一句话。

  “他已经走了。”

  十六岁,我所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对吗?

  我说。

  十六岁,我还来不及犯下什么错误不是吗?

  我问。

  十六岁。

  我甚至还来不及说那些话。

  我甚至。

  还来不及告诉你。

  没有你的陪伴。

  我走得真的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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