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上坡车”中的“车″,专指架子车,有些地方也叫人力车。一提到这几个字,就会令人联想到: 一个人,猫着腰、躬着背,肩套襻带,俯身驾辕,拉动满满的一车物什,吭吭哧哧,汗流浃背,在坡形道路上蹒跚挪步,辛苦劳作……等等画面。
我“拉上坡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那时,农村的运输工具刚刚告别了推“地老鼠车子”的时代,拖拉机之类还是传说和奢望。但农人不满意肩挑背驮的负重,便逐渐引进了相对省力的、有点半机械化意思的架子车。顺便说一下,架子车形似骊山秦始皇的“铜车马”,只不过是浓缩版的、起码要小七八倍之多,而且不可能有“华盖”之类装饰。车身长不到一丈、宽不足三尺,由两根直径二寸多的结实木条构成。木条前面小半部留作“车辕”,后面大半部凿上榫眼、装上横梁、做个尺许高的"车厢”。车厢后面留半尺来长的“尾巴”,车厢下面安上两个能打气的胶皮轮子,就0K了。对了!车辕前部一尺许刨成圆形,以便手抓;车辕后部系一条一寸来宽、四尺多长的襻带,以利拉车时省劲。不过老秦(赢政)的“铜车马“是以骠肥体壮的骏马作动力的;而架子车则需要血肉之躯的农人来拉动。
人常说,物以稀为贵。我们小队当时五六十户人家,只有四台架子车,这家借那家用,使用频率极高。那时,农村还没有“外出务工”这一说法,把出村寻活干,叫做搞“家庭副业”。因了割资本主义尾巴把人割怕了,副业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搞。这年暑期,队长在灞桥镇的亲戚捎话说,有拉运砖头的活路,让派人和车来挣钱,可以包吃住。队长听了很高兴,也想趁此机会探索“搞副业”的经营新路,便欣然着手组织,条件是:必须有架子车。因了我家有一台稀有的架子车,而我虽然还是孱弱的中学生,但个头不小了,周末放学回家,也常常拉架子车干活;更深层的原因是我家娃娃多、手头紧,我妈便率先报名让我去。我还有一位挂搭子亲戚龙哥,家有一台车,自然要去的。队长本身有一台车,但肩负重要职责,不便须臾离岗,便让本家侄子拉上他家的车参与,并代行领队之责。还有一台车车主是富裕人家,儿子在城里工作,不稀罕挣这个辛苦钱,便自愿放弃了。其他社员眼巴巴地盼着去,但因无“车”,只好作罢。
这天,我们一行三人,各自带上简单的行李,拉着自家的架子车,早早向二十华里开外的灞桥镇出发。晌午时分,就到镇上一个场院了。队长侄子与队长亲戚接上头,商谈了拉砖、吃住、报酬等相关事项,便安排我们住进场院的一间仓库里。库房陈旧狭小,也没有床板、桌凳,我们便用麦秸打了一个够三个人睡的地铺。出门在外,有白住之处,就算不错了。
吃罢中午饭,我躺在地铺上,展了展腰身,朦朦胧胧中,队长侄子便叫起来干活。活路倒也单纯,就是把场院堆放的砖头拉到十几华里开外的地方,人家打算用这里的砖头新砌一个窑场,搞烧制砖头的副业生产。砖头是那种“二四”尺码的红色长方体,用胶泥料烧制而成的,每块足足4斤重。我在自家架子车上,整整齐齐码了200块砖,还想装点,多装能多挣运费呀!但却被龙哥挡住了,他说:“兄弟,不敢再装了!我打听了,路上有个大漫坡,装的重了,你拉不上去!”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我很不以为然地又装了50块,负重1000斤。龙哥叹了口气,再没坚持说道。他是队上的劳动能手,人长得魁梧劲也大,装了300块砖,真令人羡慕。
我们知道,出来挣钱不容易,时间就是金钱,抓紧干活才是硬道理,便拉车上路了。自然队长侄子是头车,以便发挥领导、指导、前导的作用。接下来,我让龙哥先走,龙哥却让我走,并低声说:“来时,你妈千叮万嘱,让我护着你呢!”原来如此!我曾怀疑我妈咋能放心让“秀才”长子,外出干这种重体力活呢,原来找了个“保镖”。
我把襻带往右肩膀一套,双手分别紧握住车辕的把,深吸了一口气,躬下身子,拖着戏控,唱了声“哎!走呀走了一一”,用力一拉,“嗤嗤嗤一一”,1000斤重的砖头就移动起来了。镇子的路,又宽又平,我拉车倒不觉得有多么累;但出了镇子,朝东,约摸拉行了两华里开外,抬头一看,分明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漫坡。坡度倒也不大,约摸十几度,但这个坡长得呀,真个让人心里发怵!
我咬了咬牙,用了用劲,紧了紧襻带,便低头拉车上坡。刹时,便感觉到肩头的沉重,架子车的不听指挥……艰难地前行了一段路,便累得浑身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身上的丅恤、短裤都湿透了,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蹒跚起来。不妙!似这种扭秧歌式的拉上坡车,不是青葱的我所能完成的,得想个办法。忽地,想起物理老师课堂上讲的走“之”字形路,可以降低坡度的论述,我心头一热,便试着实践起来……
老师“传道、授业”,还真的“不虚”!当我斜向拉车、慢慢兜着圈圈时,顿感肩头轻松了许多,脚步也稳当了。于是,我就按照既定的“之”形规划,一步步拉车上坡。谁知此时,对面来了一辆小汽车,刺耳地“哔一一哔一一”两声后,猛地刹住,车窗摇下,探出一个浓妆艳抹的"鸡窝头”,狠狠地朝我骂道:“哈怂娃!咋拉车呢?找死呀?想给王母娘娘当干儿子吗?”其口里喷出的东西,与她妖冶的外形实在相去甚远。我本想回怼一句:“你才是玉皇大帝的小妾呢!”但自知是“弱势”,此时又负重前行,没条件与此人硬磕,便忍气吞声、怏怏不乐地调直架子车方向,弯下腰,压低车辕,使劲拉动车子。
也许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也许是生“鸡窝头”的鸟气使然,正当我汗流浃背、头晕眼花地拼命拉上坡车时,不小心脚下被一块小石子跘了一下,身体打了个趔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一下车辕。刹时,架子车失去控制,"哧一一”地一声,顺着漫坡,朝下滑去,也把我拽得站立不稳……什么叫“千钧一发”、“险象环生”?此时此地此景,便是最惊悚的!我心里直打鼓:“完了,完了!人仰车翻是大概率的事……”但就在我沮丧得一塌糊涂时,只听得“嚓一一嚓一一”两声,车轮子擦地而停。原来是龙哥使出“刹车腿”,一脚踏定了车“尾巴”,止住了车轮的下滑。人常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上阵还靠亲兄弟”,诚如斯言!龙哥一直都跟在我的后边,既目睹了我“之”字形拉上坡车的聪明劲,也看到了我与"鸡窝头”发生的龃龉,怕出啥意外,早就做好了履行“保镖”之责的准备。
化险为夷后,我调整了一下心态,重新鼓起劲头,肩挎襻带,俯身拉车,慢慢前行……艰难困苦,总有尽时,终于上到坡顶了。接下来便是相对平坦的路面,似乎还略微有点下坡之势,架子车反倒催着人走,自然轻快了许多。拉着拉着,就到了目的地,卸完砖头,回程是空车,因了浑身轻松,心情也便愉悦起来。我头脑中忽然生发“知恩图报”的念头,便让龙哥坐到我的架子车上,要拉上他走。龙哥也不客气,先是把他的车辕压在我的车厢边上,然后一跃而跳进车厢,双手紧握住他的车辕和襻带,“嘚儿一一驾!”他一声吆喝,我便碎步慢跑起来。队长侄子看见了,也想占个便宜,但我并未止步。
吸取这次教训,我调整了贪心挣钱的固执,每次只装200块砖头,八百斤的负荷,车便容易控制多了。我们一天拉四回砖头,拉了十来天,活就干完了,队长侄子结了账。除了该给小队上交的“提留”、还有他的“管理费”外,我竟然分得88元!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就是这个数,很吉利的!我领到钱之后,交给我妈,我妈想了想,拿出一部分钱,在旧货市场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我上学时,骑上自己的″劳动所得”,那个自豪感呀,笔墨真的难以形容,也吸引来不少同学羡慕的目光。
漫漫人生路,时时上坡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但那次“搞副业”的艰辛,尤其是头一趟拉上坡车时有惊无险的那一幕,一直存储在我的脑海里,激励我攻坚克难、自强不息、踔厉奋发、笃行不怠,不懈地“上下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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