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中充满了杂草般纷乱的绝望。
淹没了我的密不透风的艾蒿,没有香味,只有暑热的压迫和阻塞,只容一脚的小径是邻村放羊人踩出来的,羊粪都没有一颗是故乡的。阻拦我的密林般的水蒿、芦苇、杂树,划着我的脸,扫着我的头发,连驻足观望的机会都没有,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荒芜。
而我知道,脚下是我故乡的路。
曾经是。
每一个地方我曾经都那么熟悉,每一条沟,每一面坡,每一条小径,每一棵大树,每一个水潭,每一眼山泉,每一块大石头,每一片父亲耕种过的地,然而今天却如此的陌生,和那时不一样了,和我梦里的不一样了。
没有矿石的山坡还是原来的轮廓,可是分明高了一些,胖了一些,密了一些,就像病人虚胖的那样。
自然疯狂地肆虐着,毫不相让,看不见树根、草根。
我茫然地、机械地走着,想走到家乡的尽头,走到邻村的路上,然而我还是放弃了,曾经软软的、沙沙的道路,已经变成了泥泞的湿地,无法前行了。而且我还带着小儿子,我给他念叨过多少遍的故乡,不是他听到的样子了。
我给他说过的小河,弯弯曲曲的小河,被草木深深地掩盖了,只有一个小小的水潭,他很高兴地在那里玩了一会儿,说是水很凉。我们还在旁边席地而坐,吃着干粮。
我们吃着干粮,在自己的故乡。
我给他说过的一层层的梯田,沿小河循地势而大小,田里都是水稻,这个季节,可以听到一声声响亮的蛙鸣,红色的、黄色的、粉色的、蓝色的、黑色的蜻蜓敏捷的表演着,蚂蚱的声音像小提琴一样悦耳。
然而,没有。
我给他说的绵延好几里长的山坡上的杨槐林,那是爷爷带领乡亲们栽的,春天的时候满山的花香。沿着山坡的小径,成群的白色的羊,散布的棕黄的牛,还有在大石头上打扑克的我们的笑声。他喜欢听我学牛叫,喜欢听我学羊叫。
然而,没有。
我给他说他爷爷带着我们早上四点出发在那片地里割麦子,我们在大太阳底下在稻田里除草拔稗子,我们用独轮车推麦子、推水稻、推豆子,我们用扁担也挑,路上不能歇的,等到了打麦场,衣服全部湿透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给他说山上有很多的柿子树,我们放牛的时候摘熟透的红彤彤的新鲜的吃,很甜。我给他说成片的橡豆树下,我曾采了好几株橙红的蘑菇带回家,拿着植物学课本让奶奶看可以食用,奶奶不看,说有人被毒死了,不能吃。我给他说山上有成片的毛栗树,毛栗很扎手的。有一次一个亲戚来,捡了很多橡豆回家,说我们村里人笨,不知道毛栗能吃。
我又说他爷爷就是打毛栗的时候出的意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他没有说话。
我给他说这个季节,这边山上都是马粒豆,那是刺玫的果实,邻村的孩子三五成群地来摘,春天则是满山的淡黄的花,特别好看。
他吃了几颗,说确实挺甜的。
我给他说猛子最好吃,可惜只找到残留的一点点。还有欧李儿、野樱桃,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给他说这里曾经有一棵七八个人合抱的橡豆树,这里曾经有一棵已经中空的大槐树,这里有一棵高大的满身是刺的皂角树,那山上曾经有一个逃土匪用的人工凿出的大山洞……
我没有给他说老房子在哪里,因为那里已经被采矿的企业从地球上抹去了。我没有给他说老屋旁有一片竹林,竹林里还有一棵很大的桑葚树。
自然是无情的,历史是无情的,祖祖辈辈一百多年的血泪和汗水永远地被淹没了,只留下杂草丛生的荒芜。
梦还是会做的,只是根寻不回来了。
2023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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