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里重逢

冬日的黄昏，海边的人迹逐渐稀少，我沿着环岛公路独步。
　　“嘟嘟嘟……”有电话打来，号码陌生，声音陌生，不说是谁，让猜。我信口说出几个名字。对方说，不是，不是，也不是。哦，不是。我继续报。他继续否定。不好意思，你到底是谁啊，是不是打错了，真的是找我吗？在一大片沉默之后，电话里传来开心的笑声，说：“九满，我是益民。你的大学同学啊！”
　  益民。名字从他的嘴里飞出来，从我的耳朵里过一遍，生活就跨越了千山万水。提起大学同学啊，我常常自叹，强烈的自卑感无形地催残着我的身心。甚至于有人提及我是某某的同学时，我涨红着脸争辩说他不是我的同学。因为同学中有当副市长的，有做总经理的，还有像益民这样，集技术权威与官僚于一身的成功人士，他们踌躇满志前途无量。而我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大学毕业后，在工地一呆就是十年。跟不上趟就得退避三舍，所以，我跟我的大学同学之间完全是断了线的风筝——没联系，以至于跟老同学益民都失联数年。

电话里，益民告诉我，过几天，他来广州参加一个高速公路的养护工作会议，顺道想看看我这个老同学。在广州的日子，益民倒是看得起我这个老同学，他就住在我家里，就在我家楼下的大排档用餐。相聚的日子，益民告诉我：“你确实像同学圈子里传说的那样：淡泊、自得、潇洒。”“呵呵，我还潇洒！”我无奈地说。“是的，这年头，我们活得都很累，除了你。能自得的生活，寻常吗？”他说得有板有眼，而且还力证我真的是一个淡泊的人。多年以来，我的世界成了一个黑洞，益民试图照亮它，借交流把我的世界撬开一道缝，放一点光进来，进到我的生活里面，让我的一切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九十年代初，国林不知如何打听到了我的地址，给我来了封信，信里说了他的一些近况。他向我描述了他担任项目总工程师时的一些情景，我依稀记得他渲染了他遇到重大技术难题时的紧张、忙碌气氛。

那年夏天，我回故乡探亲，路过长沙，在国林的豪宅里大开眼界后，他带我去长沙最高级的饭店享受湘菜的美味。饭桌上，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官场权力斗争的波诡云谲与惊心动魄，他还安慰我无官一身轻。酒兴一上来，

他摸摸我的耳朵，说我是有财运的人。我听着高兴，仍是不大相信。他又看看我的手相，相以佐证，表示了肯定。看着我还不大信，他又列举了中国大陆当时最活跃的几位大富豪的耳朵，那是他看电视时观察的重点。总之，他有他的一套理论。我记得大学时代，他就摸过我的耳朵，说过类似的话。他的振振有词，几乎让我相信我也许真的有美妙前景，就兀自高兴了一小会儿。

饭后，国林送我去长沙火车站乘车，我们到达目的地时，国林一看离火车开车时间尚早，就请我去火车站附近的洗脚店消磨时间。我们还没脱鞋，技师便自导自演地把端上来的两小杯“洋酒”一饮而尽，并暗示我们，洋酒500元一盎司。比黄金还贵重两倍！于是，眼前的事情突然有了些趣味，像清汤寡水的面里突然蹦出了油腥。在与店主交涉的过程中，以及我在长沙的这段时间里，我感慨国林还是像大学时代那样和善、友好，并以他的宽容与善良感动着我，我俩依然能以最纯真的方式交流，让我如沐春风。

一天傍晚，我正在工地上搬砖，老甘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小九啊！我是甘县啊！这几天，我带着我们县里的有关部门和企业在深圳参加全国科技博览会，明天晚上，你在广州找间大排档，我们小聚一下。”有关企业？有关部门？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县长、局长这些玩意儿很神奇，权力再小，总让人能从中看出威严的意味。对于他们的造访，我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生怕怠慢了他们，于是，我全身心投入，全面备战。那天傍晚，我穿上平常舍不得穿的西服，系上领带赴宴。

一见面，我耳目一新。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在副县岗位叱咤风云多年的官场老将，还完整地保留着当年的爽爽英姿，眉宇之间还收藏着曾经的坦率与随和。当着那么多局长、企业家的面，一个突兀而来的熊抱，让我始料不及，变化太大了！一个曾经腼腆害羞的小男生！竟变得如此新潮大气。

几杯小酒下肚，我由“九哥”变“八哥”，我们一同聊起大学时代的同学，道出那个时候可笑可叹的故事。我们还谈起了各自这几年里的情况。我告诉他，我时常在百度里搜索他的名字，也总能获知他的一些近况和变化，还不厌其烦地予以枚举。然后，我又谈到他前段时间主持的一个全市性的工作会议，我是从网上新闻里获知的，本想向他表示祝贺，仍是怕打扰他才作罢……这次见面后，我与老甘的来往竟然活络起来了。

从前，我与大学同学很少联系，当年那些让我尴尬的学习成绩以及后来在低处的工作也许阻滞了我们的交流，让我自觉与同学们距离很大，我就像一只惊兔，呆在窟中，敏感、畏惧而胆怯。待我蓦然抬头，发现不少同学已经调整了他们的视角和步履，友好、和谐成了同学交流的主旋律。渐渐的，我从自卑里脱身，真实的自己回来了——身心一致，轻松而自然。我的心态也有了一些变化——恢复了与同学们交流的自信心，这种自信是经过益民、国林、老甘之流有计划有预谋地“洗脑”之后成长起来的。如今，“惊兔”得到了同学们的许多关怀和看重，一言一行也端坐大雅之堂。于是，我主动加入了同学微信群，逐渐融入同学圈的海洋里。

今年秋天，在这个收获的季节，一班大学同学相约到我工作的阳江海陵岛来休闲度假。那天傍晚，我在酒店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同学们。同学们握手、问好，打着哈哈。问君最近何所思，问君最近何所忆；有没有过称，万恶的赘肉新增了几钱；有没有体检，厚颜无耻的血压新增了几斤……在一大堆的趣事、奇闻面前，大家分外快活。

相聚的日子，我们一起乘船去海陵岛的浅海捕鱼，漫步十里银滩，依恋“南海一号”宋代沉船遗址……同学们把诸如身份、职业、地位、名利这些如影随形的社会标签，痛痛快快地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尽兴说些想说的，用心去听想听的，不放过每一个擦肩的快乐元素，把自己还原成一个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感受全身心的畅快与温馨。